第二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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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

    對我來說,這并不是新聞。

    不過現在,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有年輕時那樣的耐心嗎?”不管怎麼說,他在想的是茂盛的莊稼,他要抛棄一切荒唐的娛樂,清晨早起,日出前就作好種種安排,喜悅地看着興旺繁榮的莊園;以後又欣喜地看着年幼的子女。

    “真的,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科斯坦若格洛說得對。

    ”于是乞乞科夫的臉仿佛也由于這些想法而變得更加美好。

    可見,光是正當的想法就足以使人高尚起來。

    不過,正像人所常有的那樣,在一個想法之後會突然産生相反的想法。

    “或許也可以這麼幹,”乞乞科夫在想,“先把肥沃的土地一部分一部分地賣掉,然後把莊園和那些死農奴拿去抵押。

    我自己甚至可以逃之夭夭,連科斯坦若格洛的錢也不用還。

    ”好奇怪的想法!并不是乞乞科夫要這麼想,而是這種想法自動冒了出來,來挑逗他,對他笑,對他擠眉弄眼。

    要不得的想法!不安分的想法!是誰造成了這些不請自來的想法呢?……總之,這次交易無論如何是有利的。

    他感到滿意,因為當上了地主而滿意,一個并非幻想中的而是現實中的地主,一個擁有耕地、牧場、林地、河流,以及農奴的地主,不是幻想中的、隻存在于想象中的農奴,而是實實在在的農奴啊。

    于是他得意地又是微微颠動身子,又是搓着手,又是自顧自地眨巴着眼睛。

     “停下,”他的同伴突然向馬車夫叫道。

    話聲驚醒了他,他向周圍掃了一眼,發現他們早就行駛在一片美麗的密林之中;兩旁悅目的白桦樹屏障綿延不絕。

    野生白桦和白楊那成排的銀白色樹幹雪白耀眼,亭亭玉立,新生的葉子青翠欲滴。

    夜莺在密林中争先恐後地高聲啼啭。

    草地上點綴着黃色的野生郁金香。

    他不明白,怎麼竟到了如此美麗的地方,剛才還是一片空曠的田野。

    樹木之間閃過白色的磚砌教堂,而在另一旁,密林後面露出了栅欄。

    一位紳士從街那頭迎着他們走了過來,戴一頂便帽,拿着一根多節的手杖。

    一條英國種的狗邁着細細的長腿跑在他的前面。

     “這就是我的兄弟,”普拉東諾夫說道。

    “車夫,停!”他下了車。

    乞乞科夫也下了車。

    兩條狗已經在彼此嗅着。

    細長腿的靈巧的阿佐爾用靈巧的舌頭舔了舔雅爾布的臉,接着舔了舔普拉東諾夫的手,然後又撲到乞乞科夫身上,舔了一下他的耳朵。

     兄弟倆擁抱在一起。

     “你真是,普拉東,你這是同我開什麼玩笑?”停下腳步的兄弟說道,他叫瓦西裡。

     “怎麼了?”普拉東淡淡地搭腔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三天了,你一點兒消息沒有!馬夫從佩圖赫那裡把你的馬帶了回來,說:‘他同一位老爺走了。

    ’唉,哪怕捎句話來也好呀:去哪裡了,幹嗎去了,去多久?你真是,哥,你怎麼能這樣呢?而我,天曉得,這幾天什麼沒想到啊!” “有什麼法子呢?我忘了,”普拉東諾夫說道。

    “我們去了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那兒,他問候你,姐姐也向你問好。

    巴維爾·伊凡諾維奇,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兄弟瓦西裡。

    瓦西裡!這是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

    ” 兩個經過介紹的人彼此握了握手,又摘下便帽親吻。

     “這個乞乞科夫是怎樣的人呢?”瓦西裡在想。

    “哥哥普拉東交友不慎。

    ”于是他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内,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他覺得此人看上去是個好心腸的人。

     乞乞科夫也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内,打量了一下瓦西裡,他看到瓦西裡比普拉東矮些,頭發的顔色較深,遠沒有他漂亮,但他的容貌更有生氣和神采,更有發自内心的善意。

    (不過對這一點,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不大在意。

    )顯然,他不是那麼渾渾噩噩。

     “瓦夏[3],我決定和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一起漫遊我們的神聖羅斯。

    說不定這能排遣我的抑郁情緒。

    ” “怎麼這樣突然就決定了?”兄弟瓦西裡困惑地說道;而且他差點兒就接着說:“何況還是同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一起走,他或許是個壞蛋,鬼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他滿懷疑慮,乜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他看到的是彬彬有禮的堂堂儀表。

     他們向右拐進了院子的大門。

    院落是古式的;住宅也是古式的,現在已經不造這樣的房子了,它帶有遮陽,高高的屋頂。

    院子中央栽着兩株粗大的菩提樹,樹蔭差不多遮蔽了半個院落。

    樹下有不少木制的長椅。

    花兒盛開的丁香和稠李像一串項鍊,和籬笆一起環繞着院子,而籬笆完全掩映在花朵和枝葉下面。

    主人的府第完全被遮住了,隻有門和窗戶非常悅目地從花枝下露出來。

    透過挺直如箭的樹幹,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白色的廚房、貯藏室和地窖。

    一切都掩映在綠蔭叢中。

    夜莺的嘹亮啼聲響徹花叢。

    心裡不禁洋溢着一種安詳、愉悅的感覺。

    處處彌漫着過去那種無憂無慮的時代氣息,那時人人都過着純樸的生活,一切都那麼簡單質樸。

    弟弟瓦西裡請乞乞科夫坐下。

    大夥兒都坐在菩提樹下的長椅上。

     一個大約十七歲的少年農奴,穿着漂亮的淺紅底白、藍、黃三色條紋襯衫,拿來了裝在長頸玻璃瓶裡的色澤各異的各種水果克瓦斯,放在他們面前,有的濃得像油,有的像檸檬汽水咝咝作響。

    他放下飲料,順手拿起靠在樹上的鐵鍬,到花園裡去了。

    普拉東諾夫兄弟和他們的姐夫科斯坦若格洛一樣,家裡沒有專門侍候人的仆人,他們都是園藝工,所有的下人都輪流幹着仆人的差使。

    弟弟瓦西裡反複說,仆人并不是一個階層。

    端端盤子誰都會,不值得安排專人侍候;俄羅斯人隻要穿着襯衫和無領上衣,就是好樣的,既麻利又不偷懶;可隻要一穿上德國式的常禮服,馬上就變得笨拙了,又不麻利又偷懶,襯衫也不換了,再也不洗澡了,還穿着常禮服睡覺,德國式的常禮服下面生出無數的臭蟲和跳蚤。

    他的這些話或許也對。

    他們田莊裡的老百姓都穿得特别講究,婦女的包頭巾全是金線繡的,襯衫的袖子就像土耳其披巾的花邊。

    “這是我們家早就聞名遐迩的各種克瓦斯,”弟弟瓦西裡說道。

     乞乞科夫拿起一瓶倒了一杯,——簡直就是他在波蘭喝過的椴樹蜜酒;像香槟酒一樣冒着泡沫,一股氣體令人舒暢地從嘴裡直沖鼻子。

    “瓊漿玉液啊!”他說。

    他拿起另一瓶,又倒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上品!”乞乞科夫說道,“我可以說,在您姐夫,我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家裡,我喝到了最好的露酒,而在您這兒喝到了最好的克瓦斯。

    ” “露酒也是我們家傳過去的呀;要知道,那是我姐姐釀造的。

    我的母親是烏克蘭波爾塔瓦附近的人。

    現在大家都不再親自操持家務了。

    您打算往哪個方向走,去哪些地方呢?”弟弟瓦西裡問道。

     “我此次出行,”乞乞科夫說道,一邊在椅子上微微搖晃着身軀,一隻手撫摩着膝蓋。

    “與其說是出于自己的需要,不如說是受人之托。

    别特裡謝夫将軍是我的摯友,也可以說是我的恩人,他請我拜訪他的幾位親戚。

    親戚固然要拜訪,不過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我這次出來也是為了自己;姑且不說旅行對痔瘡有好處,見見世面,廣泛接觸各色人等,這本身就是活的教科書和第二種學習方式。

    ” 弟弟瓦西裡沉思起來。

    “這個人講起話來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