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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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寄來的,但沒有人看。

    眼看這些書籍都不是消遣讀物,他就走到另一個書櫥跟前,真是越來越倒黴:那裡全是哲學著作。

    六大卷巨著出現在他的眼前,标題是:《思維領域緒論。

    概論,總論,本質論,及其對理解社會生産力有機原理的應用》。

    乞乞科夫把書翻來翻去,每一頁上隻見:表現形式、發展、抽象、封閉性和整合性,鬼知道什麼沒有!“這不合我的胃口,”乞乞科夫說道,又走向第三個書櫥,那裡是藝術方面的圖書。

    這時他抽出了一本巨冊圖書,其中有猥亵的神話插圖,于是他開始浏覽這些插圖。

    這類圖畫是中年單身漢所愛看的,有時一些縱情于芭蕾舞和其他香豔肉感的玩意兒的老頭子也愛看。

    乞乞科夫看完一本,正想再抽出一本類似的書的時候,科什卡列夫上校喜形于色地拿着一份文件出現了。

     “一切就緒,而且幹得漂亮極啦!我向您提到的那個人簡直是天才。

    所以我最器重他,我要為他一個人建立整整一個司。

    您看看,多麼清醒的頭腦,在幾分鐘之内他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 “謝天謝地!”乞乞科夫在想,準備洗耳恭聽。

    上校念道: “在開始考慮閣下對我的委托的此刻,謹陳述如下: “首先,六等文官、勳章獲得者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先生之請求本身已含有誤解,因彼将納稅冊上之農奴輕率地稱為已死之魂靈。

    蓋彼意乃謂将死之魂靈,而非已死之魂靈。

    且此種說法本身已表明,對學術之研究乃是經驗主義的,想必僅限于教區小學的水平而已,因魂靈是不死的。

    ” “鬼東西!”科什卡列夫停了下來,自鳴得意地說道:“他在這裡稍微刺了您一下。

    可是您得承認,文筆是多麼潑辣啊!” “其次,包括行将死亡以及所有其餘的農奴在内,莊園名下已無未抵押之農奴,因全體農奴不僅無例外地均已悉數抵押,且已再度抵押,以獲得每名農奴一百五十盧布之附加貸款,唯有小村古爾馬伊洛夫卡例外,該村因與地主普列季謝夫的訴訟而處于有争議的地位,因而屬于政府管制之列,這一情況已在第四十二期《莫斯科公告》中予以公布。

    ” “這些情況您幹嗎不早告訴我?幹嗎讓我白白地在這裡耗着?”乞乞科夫氣憤地說道。

     “是呀!這事就得通過文牍形式讓您了解一切。

    這樣做并不難。

    不自覺地了解,連傻瓜也會,然而必須讓您自覺地了解嘛。

    ” 乞乞科夫悻悻地抓起帽子,奔出了屋子,絲毫不顧禮節,直接上了馬車,他是氣極了。

    車夫和輕便馬車正處于随時待命之中,車夫知道,卸下馬匹是不必要的,因為要飼料喂馬就得提出書面申請,而給馬匹提供燕麥的決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作出。

    不過上校還是奔了出來,态度殷勤,彬彬有禮。

    上校緊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胸口,感謝他讓他有機會實際了解了辦事的過程;必須嚴加申斥才行,因為人人都會因循怠惰,管理的彈簧就會生鏽而松弛;由于這起事件,他想到了一個非常好的主意,那就是要設立一個新的委員會,它的名稱就叫建築委員會之監督委員會,那時盜竊之風必将絕迹。

     乞乞科夫回來了,氣鼓鼓的一肚子不滿意,天色已晚,早就上燈了。

     “您怎麼搞得這麼晚?”科斯坦若格洛看到他出現在門口,問道。

     “您和他談些什麼呀,談了這麼久?”普拉東諾夫說道。

     “這樣的傻瓜我一輩子還不曾見過呢,”乞乞科夫說道。

     “這還沒什麼,”科斯坦若格洛說道。

    “科什卡列夫倒是一種可喜的現象。

    他的用處是,在他身上漫畫式誇張而突出地反映了所有我們那些聰明人的愚蠢,他們不先了解本國的國情,就照搬别國的糟粕。

    瞧瞧現在的這些地主吧,他們設辦事處、開作坊、辦學校、成立委員會,鬼知道還有什麼别的花樣!這就是所謂的聰明人!本來情況已有所好轉,經過一八一二年的法國人入侵之後,現在又陷入了這種混亂狀态。

    要知道,它比法國人造成了更大的危害,所以現在那個什麼彼得·彼得羅維奇·佩圖赫還算是個好地主呢。

    ” “不過他現在也靠抵押過日子,”乞乞科夫說道。

     “是呀,都在抵押,全都進了抵押銀行,”科斯坦若格洛說到這裡,漸漸地生起氣來。

    “瞧,帽子工廠啦,蠟燭工廠啦,——還從倫敦聘請蠟燭技師,全都成了商人。

    地主是何等尊貴的稱号,卻成了作坊主、工廠主!紡織機器……在織造薄紗衣料,供應城市裡的娼妓蕩婦……” “可你自己不是也有工廠嗎,”普拉東諾夫說道。

     “這些工廠是誰搞起來的呢?是它們自然而然形成的!羊毛積壓起來,沒有銷路,我開始把它織成呢子,而且是普普通通的粗呢,價格低廉,在市場上一搶而空,因為莊稼漢需要,我的莊稼漢需要。

    有六年之久,工廠主老是把魚鱗扔在我的湖岸上,請問,拿它怎麼辦呢?我開始用它熬膠水,賺了四萬盧布。

    我這兒的情況就是這樣。

    ” “這個魔鬼!”乞乞科夫在想,兩眼直瞪瞪地望着他,“真會摟錢!” “我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有許多工人眼看要餓死。

    遇上了荒年,都是拜那些工廠主之賜,因為他們誤了播種季節。

    兄弟,這樣的工廠我有好多。

    每年都會增加一個,就看積壓了什麼剩餘産品和廢料。

    隻要仔細看看自己的農莊,就會發現,任何破爛都能生利,以緻不得不扔下說:‘不要了!’我總不能蓋幾座宮殿來收藏這些破爛吧。

    ” “這太妙了……最妙的是任何破爛都能生利,”乞乞科夫說道。

     “哪裡!其實隻要簡單地老老實實辦事就行;可人人都是那個機械匠;人人都想用工具把箱子打開[4],而不肯簡單地辦事。

    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英國,就是這麼回事!蠢人!”科斯坦若格洛說着啐了一口。

    “等到他從國外回來以後,他變得更愚蠢百倍!” “哎呀,康斯坦丁!你又動肝火了,”妻子不安地說道。

    “你知道,這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

    ” “叫人怎能不生氣呢?要是不相幹的事也就罷了,可這是叫人揪心的事呀。

    糟糕的是,俄羅斯性格在遭到破壞。

    俄羅斯人的性格中出現了堂吉诃德氣質,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倘若他想起教育,他就成了教育中的堂吉诃德:他辦的那些學校連傻子也想不出來!學校的畢業生,無論在鄉村,還是在城市都百無一用,隻是酒鬼一個,還自以為了不起。

    倘若他投身慈善事業,他就成了慈善事業中的堂吉诃德:他會花掉百萬盧布建造毫不實用的、帶圓柱的醫院和機關,接着是破産,鬧得别人也都流落街頭,無家可歸,這就是他的慈善事業!” 乞乞科夫可顧不上教育。

    他隻想詳細打聽一下,怎樣能使破爛生利;可是科斯坦若格洛怎麼也不讓他有插嘴的機會。

    他那怒氣沖沖的話語滔滔不絕,已是欲罷不能了。

     “大人先生們在考慮怎樣教育農民……其實你首先得使他成為富裕而出色的當家人,然後他自己就會主動地學習。

    在目前這個時期,您無法想象整個上流社會愚蠢到了何等程度。

    那些耍筆杆子的在寫些什麼呀!隻要某個黃口小兒出了一本書,大家便如獲至寶。

    聽聽他們怎麼說吧:‘農民的生活太簡單;必須讓他們接觸奢侈品,引導他們具有比他們的身份更高的需求……’他們本人由于這種奢侈,成了廢物,失掉了人味兒,鬼知道他們染上了一些什麼髒病,沒有一個十八歲的男孩不是全都體驗過了,結果牙齒掉光了,頭光秃秃的像個水泡兒——現在他們又想傳染給這些人。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還剩下一個健康的階層,不曾接觸過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為此我們應當感謝上帝。

    種田人比所有的人都更值得尊敬,——你們何必去觸動他們呢?上帝保佑,讓人人都成為種田人吧!” “那您是認為,種田更為有利?”乞乞科夫問道。

     “不是更為有利,而是更為合理。

    古話說得好:你要汗流滿面地耕耘土地。

    這裡沒有什麼奧妙。

    千百年來的經驗已經證明,種田人更有道德,更純潔,更高尚,更重要。

    我不是說别的都不要幹了,而是說必須以種莊稼為基礎——就是這個意思!工廠會自然而然地出現,而且都是應該有的工廠,其産品是這裡用得着的,是出自本地人之手的,而不是現在那些害人的東西。

    不像現在的那些工廠,為了維持生産和促進銷售而使用種種卑劣手段,讓不幸的人民被腐蝕,被毒害。

    不論别人怎樣講得天花亂墜,我決不從事任何這種刺激高消費的生産,既不生産煙草,也不生産白糖,縱然損失百萬盧布也在所不惜。

    但願腐化即使滲入人間,那也不是經過我的手!讓我在上帝面前無罪吧……我在民間生活了二十年,我知道這會引起什麼結果。

    ” “對我來說最奇妙的是,通過明智的管理,連剩餘的邊角料也可以利用,任何破爛都能生利。

    ” “哼!政治經濟學家!”科斯坦若格洛不聽他的,繼續說道,臉上流露着辛辣的嘲諷。

    “政治經濟學家真行!全都是一夥蠢人。

    他們鼠目寸光,比自己愚蠢的鼻子更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蠢驢,卻還要走上高高的講台,戴上眼鏡……蠢!”他又悻悻然啐了一口。

     “這都是事實,你說得都對,不過請你别生氣嘛,”妻子說道,“好像心平氣和地講就不行似的。

    ” “聽您講話,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可以說,才領悟了生活的意義,觸摸到了問題的核心。

    不過,暫且放下人類的一般話題吧,請注意一下私人方面的問題。

    假定說,我成了地主,希望在不太長的時間内緻富,以緻可以說,盡到了公民的責任,那麼我該怎麼辦?要采取什麼行動?” “要緻富,該怎麼辦?”科斯坦若格洛接過了話碴。

    “是這樣……” “我們吃晚飯去吧,”女主人說道;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房間中央,一邊用披肩裹着冷得發抖的嬌嫩的肢體。

     乞乞科夫幾乎是以軍人的靈巧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一條手臂伸在她身前,于是挽着她儀态莊重地經過兩間屋子,來到餐廳,餐桌上已經放着一盤湯,湯盤揭了蓋,綠葉蔬菜和早春的嫩菜根清香四溢。

    大家都坐上了餐桌。

    仆人們把所有的菜肴全都盛在有蓋的器皿内端上餐桌,準備好所有要用的東西,随即離開了餐廳。

    科斯坦若格洛不喜歡讓仆人聽到主人的談話,更不喜歡仆人在他進餐時望着他的嘴。

     乞乞科夫大口地喝着湯,喝了一杯好像匈牙利酒的好酒,然後這樣對主人說道:“老兄,請允許我重提剛才中斷的話題。

    我向您請教的是,怎麼辦,怎樣行動,如何着手。

    ”[5] “這座莊園即使他要價四萬,我也會馬上點錢給他。

    ” “嗯!”乞乞科夫尋思起來。

    “那您自己為什麼,”他有點兒膽怯地說道:“不把它買下來呢?” “還是适可而止吧。

    我自己的那些莊園就夠我忙的了。

    何況那些貴族已經在對我大叫大嚷,說我利用他們的困境和破産狀态,乘機壓價收購土地。

    這終究讓我厭煩透了,去他們的吧。

    ” “一般說來,人是多麼會惡語中傷啊!”乞乞科夫說道。

     “而本省的情況,——您簡直難以想象。

    一提起我來,就把我叫做頭号守财奴、吝啬鬼。

    他們總是原諒自己。

    有人說:‘我呀,不錯,把家産都敗光了,不過那是因為我有高尚的生活需求,鼓勵了實業家;否則,我也可以像科斯坦若格洛,過那種豬一樣的日子。

    ’” “我倒願意做這樣的豬!”乞乞科夫說道。

     “全是鬼話。

    什麼高尚需求?他們想騙誰呢?書倒是有,不過隻買不看。

    結果是賭博、酗酒。

    都怪我不請客吃飯,又不肯借錢給他們。

    我不請客吃飯,是因為我覺得别扭:對應酬我不大習慣。

    要是願意來和我一起吃家常便飯,——那歡迎之至。

    說我不肯借錢給人,這是瞎說。

    如果來找我的人确實需要錢用,那就詳細地講清楚,要用我的錢作什麼安排。

    倘若我聽了你的話以後,覺得你的錢花得合理,而且會給你帶來明顯的利潤,——我是不會拒絕你的要求的,甚至連利息也不要。

    ” “要把這一點記在心裡,”乞乞科夫想。

     “而且我決不會拒絕,”科斯坦若格洛繼續說道。

    “可是我不能拿錢往水裡扔。

    但願他們能原諒我這一點!見鬼!他在那裡宴請情婦,或者用豪華的家具布置府第,或者帶着蕩婦出席假面舞會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