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關燈
“如果科什卡列夫上校真是個瘋子,那倒不壞,”乞乞科夫說,他又置身于開闊的田野和蒼茫的空間,這時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寥廓的天穹和天邊的兩朵白雲。

     “謝利凡,去科什卡列夫上校家怎麼走,你仔細問過了嗎?” “我呀,巴維爾·伊凡諾維奇,您瞧,老是圍着馬車忙個不停,沒空兒;彼得魯什卡問過馬車夫。

    ” “真是個笨蛋!關照過你,别指望彼得魯什卡。

    彼得魯什卡是塊木頭,彼得魯什卡蠢得很;彼得魯什卡恐怕現在還醉着呢。

    ” “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彼得魯什卡說道。

    他半轉了身子,乜斜着眼睛。

    “除了下山以後過牧場,就沒啥好說了。

    ” “你呢,除了灌黃湯,就啥也不吃了?好,好得很!你呀,可以說,美得讓歐洲都吃驚!”說了這句話,乞乞科夫摸摸自己的下巴,在想:“在有教養的公民和奴仆的粗魯嘴臉之間真有天壤之别呀!” 這時馬車已經駛到下坡路。

    眼前又展現了一片牧場和遍布一叢叢小白楊林的開闊地。

     舒适的馬車在彈性很足的彈簧上輕輕颠簸,繼續沿着微微的斜坡,緩緩地向下行駛,終于在牧場上、水磨旁飛馳而過,過橋時發出輕微的轟鳴,在微微起伏的松軟的低窪地上輕輕搖晃。

    沒有一叢草丘,也沒有一個土墩讓你的兩肋受到車廂的磕碰!這是一種享受啊,而不是趕路。

    遠處的沙地隐約可見,一簇簇纖細的赤楊和銀色的白楊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

    樹枝拂着坐在車夫座上的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時不時地碰掉彼得魯什卡的帽子。

    嚴厲的聽差一次次跳下座位,咒罵着混賬的樹和栽樹的主人,可就是不願把帽子系上,或者用手按住,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會再發生。

    這些樹很快就有白桦混雜其間,偶爾也有枞樹。

    樹根旁雜草叢生;那是藍色的鸢尾和黃色的野生郁金香。

    樹林裡暗下來了,仿佛夜色即将降臨。

    可是蓦地隻見到處是閃閃的亮光,宛如閃亮的鏡子。

    樹木漸漸稀少,閃光顯得更亮了,隻見一個大湖橫在他們面前,水平面的直徑有四俄裡。

    對岸湖邊散布着鄉村的一大片原木搭建的灰色木屋。

    水裡響着一片呼喊聲。

    大約有二十來人,在水深及腰、齊肩、齊脖子的湖水裡,把一張大漁網拖往對岸。

    出了一樁怪事。

    不知怎麼,和魚兒一起纏在網裡的是一個圓滾滾的人,他呀,橫着豎着一般高,活像一個西瓜或大圓桶。

    他陷入了絕望的境地,正扯着嗓門大喊大叫:“笨蛋傑尼斯,你讓庫茲馬來幹!庫茲馬,你抓住傑尼斯那一頭!别那麼使勁,大福馬!你快到小福馬那兒去。

    鬼東西!告訴你們,這樣會把網扯破的!”看來,西瓜擔心的不是他自己,因為他那麼胖,是沉不下去的,即便翻着跟頭想潛入水裡,湖水還是會把他托起來;要是在他背上再坐兩個人,他仍然會像一個頑強的大水泡似的,帶着他們漂在水上,隻不過在他們的身子底下呼哧呼哧地輕輕喘氣,鼻孔裡冒出一串串小氣泡罷了。

    但是他擔心極了,唯恐會把網扯破,讓魚兒溜了,所以岸上還有幾個人另外用幾根繩子拖着他。

     “那一定是老爺,科什卡列夫上校,”謝利凡說道。

     “為什麼?” “因為他的身子,您瞧,比别的人白,而且威風凜凜,是個老爺的樣子。

    ” 這時纏在網裡的老爺已被拖近湖岸。

    他感到腳已經夠得到湖底了,于是站了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從湖堤上下來的馬車和坐在車上的乞乞科夫。

     “午飯吃了沒有?”老爺叫道,一邊帶着捕到的魚向岸邊走來,他全身裹在網裡,就像女士在夏季戴着網眼手套,他把一隻手罩在眼睛上遮擋陽光,另一隻手放在稍低的部位,那姿态頗像一座維納斯出浴的雕像。

     “還沒有呢,”乞乞科夫說道,他略略舉起便帽,在馬車上頻頻點頭緻意。

     “那您就感謝上帝吧!小福馬,把鲟魚給他看看。

    你,笨蛋特裡什卡,快把網扔下,”老爺大聲喊道,“去幫忙把鲟魚從盆裡撈出來!笨蛋庫茲馬,你去幫一幫嘛!” 兩個漁夫從大盆裡擡起了一條碩大的鲟魚的頭部。

    “瞧這大家夥!是從河裡遊來的!”圓滾滾的老爺叫道。

    “讓您的馬車駛進院子吧!馬車夫,你就從下面的菜園子裡過去!趕快去,笨蛋大福馬,把栅欄卸下來!他給您領路,我馬上就到……” 長腿大福馬赤着腳,就那麼光穿一件襯衫,在馬車前面跑着穿過整個村莊,村子裡家家的小木屋旁都晾着漁網和漁簍:所有的男人都是漁民;然後大福馬卸下菜園子的栅欄,于是馬車從菜園子來到廣場上的一座木建的教堂旁邊。

    在教堂後面,遠遠地看得見一座座房屋的屋頂。

     “這個科什卡列夫真怪,”他心裡在想。

     “我來了!”就在身邊響起了話聲。

    乞乞科夫回頭一望,老爺已經穿好衣服,駕車來到了他身旁,他身穿草綠色粗線呢燕尾服,黃色長褲,脖子上未系領結,一副風流少年的派頭!他側身坐在輕便賽車上,把車子塞得滿滿的。

    他正想對他說點兒什麼,可是胖子已經不見了。

    賽車又出現在剛才打魚的地方。

    又響起了一片呼叫聲:“大福馬和小福馬!庫茲馬和傑尼斯!”當他駛近府第的台階時,使他大為驚訝的是,胖老爺已經站在台階上了,一把将他摟進懷裡。

    他怎麼會這樣從天而降,真是不可思議。

    他們按照俄羅斯的古老風俗,彼此交叉親吻了三次:老爺是一位老派人物。

     “我給您捎來了大人的問候,”乞乞科夫說道。

     “哪一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曆山大·德米特裡耶維奇将軍。

    ” “這位亞曆山大·德米特裡耶維奇是誰?” “别特裡謝夫将軍呀,”乞乞科夫有點兒驚訝地回答道。

     “不認識,”主人驚訝地說道。

     乞乞科夫就更加驚訝了。

     “怎麼會呢……我希望,至少我有幸交談的是科什卡列夫上校吧?” “不,别希望啦。

    您見到的不是他,而是我。

    彼得·彼得羅維奇·佩圖赫!彼得·彼得羅維奇·佩圖赫!”主人接着話茬說道。

     乞乞科夫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轉身沖着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他們倆也都目瞪口呆,一個坐在車夫座上,一個站在車門旁。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兩個蠢貨?告訴過你們,是找科什卡列夫上校……而這一位卻是彼得·彼得羅維奇·佩圖赫……” “這兩個夥計幹得棒極了!你們到廚房裡去,在那裡喝一杯伏特加,”彼得·彼得羅維奇·佩圖赫說道。

    “卸了馬,就到下房去吧!” “真不好意思,意外地找錯了地方……”乞乞科夫說道。

     “沒錯。

    您首先嘗嘗午餐怎麼樣,然後再說,是不是找錯了地方?請,”佩圖赫挽着乞乞科夫的手臂說道,領他走進了家裡。

    兩個身穿夏季常禮服的年輕人從内室出來迎接他們,細細的個子像兩根柳樹條兒;他們比父親整整高出了一俄尺。

     “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中學生,是回來度假的……尼古拉沙,你陪陪客人;而你,阿列克薩沙,跟我來。

    ”主人說完,就不見了。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攀談起來。

    看來尼古拉沙将來長大了是個廢物。

    他一開口就對乞乞科夫說,在地方上的中學讀書毫無益處,他弟兄倆都想到彼得堡去,因為外省不配他們居住…… “我明白,”乞乞科夫在想,“最後是吃喝玩樂混日子……”“怎麼樣?”他問道,“您老爸的莊園情況怎樣?” “抵押掉了,”說這句話的是老爸本人,他又在客廳裡出現了,“抵押掉了。

    ” “糟糕,”乞乞科夫想道,“這樣很快就會一個莊園也不剩了。

    得趕快才行。

    ”“何必呢,”他裝出同情的樣子說道,“您太性急了。

    ” “不,沒關系,”佩圖赫說道。

    “據說這樣做是有利的。

    别人都在抵押,怎能落于人後呢?何況我們一直住在這裡,不妨也嘗試一下莫斯科的生活。

    兩個兒子也勸我去,他們想在京城受教育。

    ” “傻瓜,傻瓜!”乞乞科夫想道:“他會蕩盡家産,還會讓孩子們成為小敗家子。

    這個小莊園挺像樣的。

    一望而知,村民的生活挺好,他們自己的情況也不錯。

    到了那裡,在賓館和劇院受燈紅酒綠的教育,那就全完了。

    這個酒囊飯袋,還是在鄉下過自己的小日子吧。

    ”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佩圖赫說道。

     “想什麼?”乞乞科夫尴尬地問道。

     “您在想:‘傻瓜,傻瓜,這個佩圖赫,叫我來吃午飯,可是到這時候,午餐還沒影子呢。

    ’馬上就好,老兄。

    不等短發丫頭紮好辮子,菜就上桌啦。

    ” “爹!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來了!”阿列克薩沙望着窗外,說道。

     “騎着一匹栗色馬!”尼古拉沙湊到窗口,跟着說道。

     “在哪裡?在哪裡?”佩圖赫湊過去,叫道。

     “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是誰?”乞乞科夫問阿列克薩沙。

     “我們的鄰居,普拉東·米哈伊洛維奇·普拉東諾夫,一個極好的人,一個很出色的人,”佩圖赫親自回答道。

     這時普拉東諾夫本人走進了房間,這是一位美男子,身材勻稱,一頭發亮的淡黃的鬈發。

    他後面跟着一條名叫亞爾普的吓人的大腦袋公狗,頸圈叮當作響。

     “午飯吃了嗎?”主人問道。

     “吃了。

    ” “什麼話,您是看不起我,還是怎麼?吃過了,我要您來幹嗎?” 客人笑了笑說道:“讓您高興一下吧,我什麼也沒吃,一點兒胃口沒有。

    ” “我們捕了多少魚呀,要是您看到就好了!多棒的一條大鲟魚送上了門來!多棒的大鲫魚、大鯉魚呀!” “聽您講話簡直叫人生氣。

    您怎麼總是這樣樂呵呵的呢?” “幹嗎發愁啊?得了吧!”主人說道。

     “幹嗎發愁?就是感到無聊呗。

    ” “您吃得太少,就是這麼回事。

    飽餐一頓看看怎樣。

    無聊是時下的一種時髦罷了;過去沒有誰會感到無聊。

    ” “得了,别吹牛!您從來就不感到無聊?” “從來不!沒有過,甚至沒有時間發愁。

    早上一睜開眼,馬上就是廚師來了,得吩咐午飯吃些什麼,接着是喝茶,接着是管家來了,然後去捕魚,接着就該吃午飯了。

    飯後還來不及打個盹兒,又是廚師,得吩咐晚飯吃些什麼;接着廚師來了——要吩咐第二天的午飯吃什麼。

    哪有時間發愁呢?” 在他們談話時,乞乞科夫一直打量着來客,驚訝于他那非凡的美貌,優美勻稱、高矮适中的身材,依然保持着的青春的風采,沒有一粒粉刺玷污他那清純如處子的容貌。

    不曾有激情、悲傷,甚至些微的激動和不安觸動他那處子般的面龐而留下一絲皺紋,但同時也就使他的臉上缺乏生氣。

    他的臉仿佛在睡夢中,盡管偶爾流露的嘲諷的笑意,使它顯得有點兒生氣。

     “如果讓我說,我也不明白,”乞乞科夫說道,“憑您這樣的儀表,怎麼會感到無聊。

    當然啰,假使缺少金錢,或是有仇家,他們有時甚至會謀害您的性命……” “請相信,”美男子打斷了客人的話,“為了打破單調乏味的生活,有時我但願有點兒煩心的事,嘿,哪怕有個人來惹我生氣呢,——可是連這種情況也沒有。

    百無聊賴,如此而已。

    ” “那麼,是莊園缺少土地,農奴的數量不多?” “絕對不是。

    我們兄弟倆有一萬俄畝[1]土地,種地的農民一千有餘。

    ” “怪事,我不懂。

    不過,也許是歉收、患病?男丁大批死亡?” “恰恰相反,情況好極了,而且我的兄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莊園主。

    ” “這樣還會發愁!我不明白,”乞乞科夫聳了聳肩,說道。

     “我們這就來驅散這種閑愁,”主人說道。

    “快,阿列克薩沙,到廚房去告訴廚師,趕快把餡餅給咱們送來。

    笨蛋葉梅利揚和小賊安托什卡在哪裡?怎麼還不上菜?” 不過門開了。

    笨蛋葉梅利揚和小賊安托什卡帶着餐巾出現了,他們鋪好餐桌,放下托盤,上面有六個長頸玻璃酒瓶,裝着各種色酒。

    很快又圍着托盤和長頸玻璃瓶擺開一盤盤誘人的美味佳肴。

    仆人們敏捷地來回奔走,不斷送上帶蓋的盤子,透出滾油吱吱響的聲音。

    笨蛋葉梅利揚和小賊安托什卡幹得棒極了。

    那是為了表示鼓勵才這樣叫他們。

    老爺根本不是愛罵人的人,他是個好心腸的人。

    可是俄羅斯人就是愛那種帶刺激性的詞兒,就像愛喝一盅開胃酒似的。

    有什麼法子呢?天性如此,就是不喜歡淡而無味的東西。

     小吃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