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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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樹枝上挂着一個個沉甸甸的鳥巢,聒噪的烏鴉遮天蔽日地飛來飛去。

    沿着幹燥的土地可以走到渡口,第一批滿載豌豆、大麥和小麥的船舶正在陸續離岸,同時,河水震耳欲聾地沖擊着帶動水磨的齒輪。

    他去看了看剛剛開始的春播,隻見新翻的耕地像一條黑色的帶子劃過綠色的原野,播種者一隻手輕輕拍擊着挂在胸前的篩子,抓起種子均勻地撒在地裡,一粒也沒有撒到外面去。

     乞乞科夫到處都走遍了。

    他和很多人談了話,其中有管家,有農夫,有磨坊工人。

    他打聽了各方面的情況,了解到田莊在怎樣經營,糧食按什麼價格出售,春秋兩季能磨多少面粉,還問了每個莊稼漢的姓名,誰和誰有親戚關系,牛是在哪裡買的,用什麼做豬飼料。

    總之,什麼都問。

    他也問起死掉的農民有多少。

    原來死的并不多。

    他是個聰明人,馬上就注意到,安德烈·伊凡諾維奇不善經營。

    疏忽、懈怠、盜竊的現象随處可見,酗酒的人也不少。

    他心裡想:“堅捷特尼科夫真是個畜生!把這麼好的莊園糟蹋成這個樣子!否則,一年就有五萬盧布的收益!” 在這樣散步的時候,他往往會有一種向往,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當然,不是現在,而是往後,等要緊的事情辦妥了,手裡有了錢,——自己也能成為這樣一份産業的安居樂業的主人。

    不用說,他的心裡馬上就會浮現一個年輕美貌、膚色白皙的小婦人,她出身于商人或其他富有的階層,甚至還懂音樂。

    在他的想象中還有了年輕的一代,他們将使乞乞科夫這個姓氏香火不絕:一個調皮的男孩和一個漂亮的女兒,或是兩個小子,兩個甚至三個丫頭,讓大家都知道,他這個人确實活過,生存過,而不是像影子或幽靈那樣從大地上消失——這樣他就無愧于祖國了。

    這時他還開始設想,要是能升官倒也不錯,比如說當個五等文官,那可是令人起敬的官銜啊……一個人在散步的時候,什麼想法不會有呢,這些幻想往往讓人忘卻眼前的寂寞無聊的時光,使人的心情為之而騷動,而神往,而振作,感到樂不可支,即使他自己也明白,這些幻想永遠也不會實現! 巴維爾·伊凡諾維奇的仆人們也喜歡這個村子。

    他們和他一樣,也在這裡住慣了。

    彼得魯什卡很快就和掌管小賣部的仆人格裡戈裡混得很熟,不過起初他們倆都挺傲慢,在對方面前擺臭架子,叫人受不了。

    彼得魯盧什卡向格裡戈裡吹噓他走南闖北,到過好多地方;格裡戈裡呢,馬上搬出彼得堡來讓他服輸,彼得魯什卡沒有到過彼得堡啊。

    他提高嗓門,大談他到過的地方有多麼遙遠;可是格裡戈裡對他說了一個地名,這地方在任何一張地圖上也找不到,據說有三萬餘俄裡之遙,這下子巴維爾·伊凡諾維奇的聽差傻了眼,張着大嘴合不攏,引來了所有仆人的一陣讪笑。

    不過他倆之間最後卻結成了最親密的友誼。

    在村頭,所有農民的大叔秃子皮緬開了一家小酒店,它的名稱叫“小鲨魚”。

    白天,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們倆在這家小酒店裡。

    他們在那兒成了莫逆之交,或者像老百姓所說的,成了酒肉朋友。

     謝利凡所碰到的是另一種誘惑。

    村子裡每到黃昏就歌聲飄揚,跳春季圓舞的人們時而圍攏,時而散開。

    現在在比較大的村鎮裡已很難找到的那些強壯而身材勻稱的姑娘,使他一連幾個鐘頭站在那兒,像一隻呆頭呆腦的烏鴉。

    很難說那些姑娘誰更美,個個是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脖子,長着狹長的眼睛,眼神兒脈脈含情,邁着孔雀般的步子,一根大辮子垂到腰際。

    每當他兩隻手握着姑娘們白白的手兒,和她們在圓舞中慢悠悠地移動,或是和其他小夥子排成一列,像一堵牆似的向姑娘們迎上去,而嗓音響亮的姑娘們也像一堵牆似的,歡笑着向他們迎過來,一邊放聲唱道:“哥們,把新郎讓我們看看哪!”而周圍正暮色四合,歌聲遠遠地傳到河對岸,憂傷的餘音又飄回來,——每當這時,他竟不知身在何處。

    此後在夢裡也好,醒着也好,在清晨或黃昏,他老是覺得,兩隻手握着白白的手兒在圓舞中慢悠悠地移動。

     乞乞科夫的幾匹馬也愛上了新居。

    轅馬、審判官,甚至那匹花斑馬都覺得在堅捷特尼科夫家裡一點兒也不寂寞,吃的燕麥是上等的,馬廄的布局非常合适:每匹馬都有單獨的馬欄,雖然彼此分開,但隔着栅欄能看得見其他的馬;所以它們無論誰,即使是離得最遠的,如果一時心血來潮,突然嘶叫起來,其他的馬就可以立即齊聲應和。

     總之,大家都像在家裡一樣惬意。

    說到巴維爾·伊凡諾維奇走遍遼闊的俄羅斯所尋求的東西,也就是死農奴,那麼他即使同十足的傻瓜談交易,也變得十分小心而審慎了。

    而堅捷特尼科夫,不管怎麼說,畢竟博覽群書,愛談哲理,竭力探究萬物的因果關系——為什麼?是什麼緣故?“不,還是得找個機會,看看能否從其他方面入手。

    ”他這樣尋思。

    他時常和仆役閑聊,順便向他們打聽到,老爺過去常常走訪鄰近的一位将軍,将軍有一位小姐,老爺對這位小姐嘛,小姐對老爺也……可後來不知怎麼忽然生分了,分手了。

    他自己也注意到,安德烈·伊凡諾維奇老是用鉛筆和鵝毛筆畫着一個個小小的腦袋,這些小腦袋彼此都很相像。

     有一天,他在午餐後像平常一樣,用一根手指讓鼻煙壺繞着它的軸心旋轉的時候,這樣說道:“您什麼都有,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隻缺一樣。

    ” “缺什麼?”他噴出一口濃煙,問道。

     “缺一位生活伴侶,”乞乞科夫說。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一聲不吭。

    談話就此結束。

     乞乞科夫沒有害臊,他另找了個時間,那已是在晚餐之前,在天南海北閑聊時突然說道:“說真的,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您不妨成個家呀。

    ” 堅捷特尼科夫哪怕吭吭聲也好噢,似乎這個話題本身就讓他煩。

     乞乞科夫沒有害臊。

    他在晚餐後又第三次找了個時間,是這麼說的:“我反複斟酌您的情況,認為您還是結婚好,否則會得憂郁症的。

    ” 也許這一次乞乞科夫所說的話很有說服力,也許這一天堅捷特尼科夫的心情特别傾向于袒露心迹,——他歎息一聲,向空中噴出一口煙,說道:“天生的幸運兒才能萬事如意呀,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于是他把往事全盤托出,講了他和将軍結識和絕交的全過程。

     乞乞科夫從頭到尾聽了他的故事,這才知道,就為了一個你字,竟鬧到如此地步,他深感意外而大吃一驚。

    好一會兒,他凝神注視着堅捷特尼科夫的眼睛,不知該怎麼看他:是個十足的傻瓜呢,還是有點兒乖僻而已,他終于說道: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您得了吧!”他握着他的雙手說道:“怎麼談得上侮辱呢?你這個字眼究竟有什麼侮辱的含義呢?” “這個字眼本身毫無侮辱的意思,”堅捷特尼科夫說道,“侮辱不在于這個字眼的含義,而在于說話時的語氣。

    你!——這意味着:‘記住,你是個廢物;我接待你,隻是因為這裡沒有更優秀的人而已;現在來了一位公爵夫人尤紮金娜,你就該知道自己的地位,到門口站着去吧。

    ’就是這個意思!”在這麼說的時候,恬淡溫和的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雙目炯炯;他的語氣流露着感情受到侮辱的憤懑。

     “就算有這麼個意思,那又怎樣呢?”乞乞科夫說道。

     “怎麼!在這種行為之後,您要我繼續上門走動嗎?” “那麼您說這是什麼行為呢?這甚至不能說是一種行為,”乞乞科夫冷靜地說道。

     “怎麼不是行為啊?”堅捷特尼科夫驚訝地問道。

     “這是将軍們的習慣,而不是什麼行為,他們對所有的人都稱你。

    再說,一個功勳卓著、值得敬重的人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呢?……” “這是另一回事,”堅捷特尼科夫說道,“如果他是一個老者,窮人,不傲慢,不妄自尊大,不是将軍,那麼我倒會讓他以你相稱,甚至恭恭敬敬地加以接受。

    ” “他是道地的傻瓜,”乞乞科夫尋思:“貧賤者可以,将軍卻不行!……”“好吧!”他說道:“就算他侮辱了您,可您以牙還牙,也已經同他兩清了。

    隻顧争吵,卻把自己的事情撂在一邊,——這一點,對不起,我就不敢苟同了……既然目标已經确定,就必須勇往直前。

    何必在乎别人的非議呢?人總是會非議别人的,這是人生就的德性。

    從來不非議别人的人,現在您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

    ” “這個乞乞科夫是個怪人!”堅捷特尼科夫詫異地暗自想道,這番話使他深感困惑。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麼古怪啊!”這時乞乞科夫也在想。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我要像親兄弟一樣同您談談。

    您缺乏經驗,這件事就讓我來辦吧。

    我去見見這位将軍,并且向他解釋,這種情況之所以發生,從您這方面來說,是由于誤會,由于年輕和不谙人情世故。

    ” “我不想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堅捷特尼科夫感到很委屈,說道:“而且我也不能托您去辦這件事。

    ” “低三下四我是不會的,”乞乞科夫感到很委屈,說道。

    “我像所有的人一樣,犯某種過失是可能的,但低三下四——從來不會……對不起,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我是出于好心,沒有想到您會把我的話理解得如此不堪。

    ”這番話他是懷着自尊感說的。

     “我錯了,請您原諒!”受感動的堅捷特尼科夫握住他的雙手,急忙說道。

    “我沒有想侮辱您。

    我發誓,我十分珍惜您善意的同情!不過讓我們丢開這個話題吧。

    這件事今後不必再提啦!” “這樣的話,那我到将軍那裡去一趟。

    ” “為什麼?”堅捷特尼科夫困惑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

     “登門緻意。

    ” “這個乞乞科夫是個怪人!”堅捷特尼科夫在想。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是個怪人!”乞乞科夫在想。

     “就在明天吧,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大約上午十點我去他那裡。

    我看,拜訪人家以表示敬意,還是越快越好。

    我的小馬車還沒有完全修好,請允許我借用一下您的馬車。

    ” “瞧您,這還用說嗎?您就是主人:馬車也好,别的東西也好,全都聽您使喚。

    ” 這樣談了以後,他們互道晚安,各自就寝去了,不免都在心裡議論着對方的怪。

     說起來也真蹊跷!第二天給乞乞科夫把馬牽來,他幾乎以軍人的輕巧縱身跳上馬車,一身簇新的燕尾服,雪白的領結和坎肩,驅車向将軍表示敬意去了,這時堅捷特尼科夫卻激動起來,這樣激動的心情他很久以來就不曾有過了。

    他那生了鏽的昏昏欲睡的思維變得活躍而騷動不甯。

    神經的亢奮使這位至今沉溺于怠惰生活的富貴閑人陡然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他忽而在沙發上坐下,忽而走到窗前,忽而拿起書來看,忽而想靜靜地想一想——這個願望成了泡影!腦子裡一片空白。

    忽而他竭力什麼也不去想——這番努力也歸于徒勞!仿佛思維的片斷,思維的一鱗半爪在蠕蠕而動,從四面八方往他的腦子裡擠。

    “這真是咄咄怪事!”他說着,走近窗口去看那條大路,大路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在路的盡頭,尚未落定的塵埃還如煙如霧。

    不過,讓我們撇開堅捷特尼科夫,去追随乞乞科夫吧。

     [1]手稿中此句未寫完。

    ——原注 [2]費奧多爾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