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關燈
人尤賈基娜來将軍的府上做客。

    她們是落伍的過去宮廷中的女官,不過至今還維系着某些上層關系,因此将軍對她們有點兒阿谀奉承。

    她們一到,堅捷特尼科夫就覺得将軍對他冷淡了,視若不見,把他當做一個不敢吭聲的角色;不知怎麼,對他講話的口氣極端輕慢:夥計,聽我說,小兄弟,甚至稱呼你。

    這一來終于把他給氣炸了。

    他咬緊牙關,壓住心頭的氣惱,不過他還能保持鎮靜,用非常恭敬而柔和的語氣說話,盡管臉色發紫,滿腔怒火;他說:“将軍,我很感謝您對我的厚愛。

    您以你相稱,表示親密的友誼,我本當也以你來稱呼您。

    然而長幼有别,我們之間是不能有如此親昵的關系的。

    ”将軍感到很窘。

    他字斟句酌,還是有點兒語無倫次,他說,他所說的你這個字眼并不是那個意思,老頭兒有時對年輕人稱呼一聲你是可以允許的(至于自己的身份他一字未提)。

     不言而喻,他們的交往從此中斷,而愛情也就在一開始便夭折了。

    生活中一度閃現的光明熄滅了,随之而來的黑暗更加沉重。

    結果,就是讀者在本章開頭所看到的那種生活方式——渾渾噩噩,無所事事。

    家裡弄得一塌糊塗。

    地闆刷整天和垃圾一起丢在房間中央。

    褲子會扔在客廳裡。

    長沙發前面的豪華的餐桌上放着油乎乎的背帶,仿佛是招待客人的一道菜,而他的生活變得那麼空虛,那麼無精打采,不但下人對他失去了敬意,簡直連母雞也要欺負他。

    拿起一支鵝毛筆,他能一連幾個小時在紙上無聊地畫着奶渣餅、小房子、農舍、大車、三駕馬車。

    可是偶爾一時忘情,在主人不知不覺之中,筆下會自然而然地畫出一個線條纖細的小小的人頭,靈動而銳利的眼神,一绺頭發翹着,于是主人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任何一位寫生畫家也畫不出的那個女孩子的一幅肖像。

    于是他更加滿懷愁緒,相信人間是沒有幸福的,因而更加悶悶不樂,聽天由命。

     有一天,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習慣地坐到窗口,像往常一樣向窗外閑看,當時他的精神狀态就是這樣,可是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既沒有聽到格裡戈裡的聲音,也沒有聽到佩爾菲利耶夫娜的聲音;倒是院子裡有一些奔走忙亂的響動。

    廚房小厮和擦地闆的女仆跑過去打開大門。

    門口出現了馬匹,恰如雕塑或繪畫中的凱旋門上的那三匹馬:一個馬頭朝右,一個馬頭朝左,一個馬頭在中間。

    馬頭上方,在車夫座上的是馬車夫和一名聽差,聽差穿着肥大的常禮服,腰間束着一條大手絹。

    在他們身後有一位紳士,戴着便帽,穿着大衣,裹着一條色彩豔麗的女式三角圍巾。

    馬車在台階前轉彎停下時,這才看清,那原來是一輛帶彈簧座的輕便馬車。

    儀表不俗的紳士幾乎像軍人一樣敏捷而靈巧地跳上了台階。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膽怯了。

    他以為那是政府派來的一位官員。

    應當說,他在年輕時曾經卷進一場糊塗官司。

    兩個骠騎兵——讀了各種小冊子的哲學家,一個未畢業的美學家,還有一個輸光了家産的賭徒,他們共同籌建了一個慈善協會,為首的是一個年老的騙子、共濟會員,他也是喜歡打牌的賭棍,不過最會花言巧語。

    協會抱有宏大的宗旨——從泰晤士河畔到堪察加半島,要給全人類帶來穩定的幸福生活。

    為此,需要有數額龐大的經費;向慷慨的協會會員募集了難以置信的巨款。

    這些錢都花到哪裡去了,——隻有那個為首的人知道。

    他是被兩位朋友拉進協會的,他們屬于失意潦倒的一群,心地善良,但是由于時常為科學、文明和未來對人類的效勞而頻頻幹杯,後來成了十足的酒鬼。

    堅捷特尼科夫很快就醒悟了,并且脫離了這個圈子。

    但協會已經陷入了某些其他活動,這些活動對貴族而言,甚至是有失身份的,以緻驚動了警方……所以毫不奇怪,堅捷特尼科夫雖然已經退出,并且同他們完全斷絕了關系,還是不能處之泰然。

    他在良心上不大自在。

    此刻,他也不無恐懼地望着被推開的房門。

     不過他的恐懼立即消失了,因為他看到客人極其靈巧地深深鞠躬,頭部恭敬地保持着微微偏向一旁的姿态,并且言簡意赅地說明,他久已在俄羅斯各地漫遊,既是出于需要,也是為了增加閱曆;他說,我國物産富饒,更不必說百業興旺,土質多樣;他說,他是被風景如畫的莊園所吸引,不過,盡管如此,如果不是春水泛濫,道路難行,因而馬車意外地損壞,他也不敢冒昧登門。

    他說,話雖如此,不過,即使他的小馬車沒有出任何毛病,他也不願放棄愉快地親自造訪的機會,以表達自己的敬意。

     來客說了這番話以後,以迷人的風度,輕輕一碰腳後跟,腳上蹬的是锃亮時髦的中筒靴,上面扣着一溜珠母小扣子,盡管身材富态,卻皮球般輕巧地微微向後一縱。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放心了,他斷定這是一位求知若渴、學問淵博的教授,他在俄羅斯漫遊,也許是要搜集某些植物标本或化石。

    他當即表示,願意在各方面竭誠予以協助:請他随意使喚自己的手藝工人、輪箍匠和鐵匠;請他住下,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請他在寬大的伏爾泰式圈椅裡就坐,準備聽他講講自然科學方面的故事。

     不過客人所談的多半是内心世界的經曆。

    他把自己的生活比作在大海上漂泊、到處遭遇狂風惡浪的孤舟,談到他的職務曾屢屢變更,往往因為維護真理而遭到迫害,甚至生命也一再受到仇敵的威脅,他還講了很多往事,這些故事表明,他倒更是一個務實的人。

    在結束講話的時候,他用雪白的麻紗手絹擤了一下鼻涕,其聲音的響亮是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還從未聽到過的。

    有時樂隊裡有一種狡黠的高音喇叭,猛地一下吹奏起來,嘎的一聲,仿佛不是發自樂隊,而是就在自己的耳朵裡。

    在這沉睡的宅子裡活躍的内室所響起的仿佛正是這樣的聲音,響聲過後,随即飄來巧妙地抖動麻紗手絹而散發出來的一陣香水的幽香。

     讀者也許已經猜到,這位來客不是别人,正是我們久違了的可敬的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

    他略顯蒼老,看來在這段時間裡,他的生活裡少不了風霜和煩惱。

    似乎他的燕尾服也舊了一點,就是小馬車、車夫、聽差、馬匹和挽具也仿佛磨破了,用舊了。

    看上去,他的經濟狀況仿佛也有點兒捉襟見肘。

    不過他的面部表情和待人接物的禮貌、态度依然如故。

    他的舉止、措辭似乎還更加令人愉快了,在圈椅裡落座時,還更加靈巧地跷起了二郎腿。

    他說話的聲音更加柔和,他的話語更加審慎溫雅,他的舉止更加得體,而且在各方面都更有分寸感。

    他的衣領和硬胸白淨勝雪,盡管他身在旅途,他的燕尾服卻一塵不染,——簡直可以立即應邀赴命名日的宴會。

    他的臉上刮得幹幹淨淨,除非是瞎子,誰也不能不欣賞他那可愛的圓鼓鼓的臉蛋和下巴。

     宅子裡馬上就起了變化。

    他住的那套房間一直關閉着,釘上了百葉窗,此刻突然敞開,室内亮堂堂的。

    房間都布置起來,很快就氣象一新:用作卧室的屋子裡,所有必需的寝具都已安排就緒;用作書房的屋子……不過,首先得知道這間屋子裡有三張桌子,一張是書桌,放在長沙發前面,另一張是牌桌,放在兩扇窗戶之間,在鏡子前面,第三張是三角形的,貼着牆犄角,它的一邊有門通往卧室,另一邊的門通往無人占用的、放着一些破舊家具的廳堂,現在它就用作前廳,一年來這裡從未有人來過。

    那張三角形的桌子上疊着從箱子裡取出的衣服,那是一條和燕尾服配套的褲子,一條簇新的褲子,一條灰色的褲子,此外,是兩件天鵝絨坎肩和兩件緞子燕尾服。

    這些衣服疊成了小金字塔的形狀,上面覆着一條綢手絹。

    在另一個牆犄角,在門和窗戶之間,并排放着幾雙靴子,一雙是半新不舊的長筒靴,一雙是簇新锃亮的半筒靴,還有一雙室内穿的軟靴。

    它們也羞答答地用一條綢手絹遮着,遮得它們好像并不存在似的。

    書桌上立刻就整齊地擺好了一個放小物件的木匣子、一瓶香水、一本日曆、兩本長篇小說,那兩本小說都是第二卷的。

    幹淨的内衣放在卧室内已有的五屜櫃裡,那些該送去洗滌的内衣都打成一個包袱,塞到了床底下。

    箱子騰空以後也塞在床底下。

    在旅途中用來吓唬小偷的一把馬刀也放在卧室裡,挂在靠近床頭的釘子上。

    一切都顯得非常整潔。

    哪裡也見不到一片紙、一根羽毛、一點灰塵,連空氣也仿佛變得高雅起來了,散發着健康的、精神煥發的男人那種好聞的氣息。

    他經常更換内衣,每逢周日去澡堂洗澡,并且用濕海綿擦身。

    聽差彼得魯什卡的那股氣味本想暫時待在前廳裡,不過彼得魯什卡很快就搬到廚房裡去了,那正是他該去的地方。

     最初幾天安德烈·伊凡諾維奇為他自由自在的生活感到擔心,擔心客人會使他受到拘束,會在生活方式上作某些改變而使他不自在,擔心他所采取的那麼稱心如意的生活日程會遭到破壞;然而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們的巴維爾·伊凡諾維奇表現了靈活地适應各種環境的非凡能力。

    他贊賞主人的哲人般的泰然自若,說這樣可以活到百歲高齡。

    至于離群索居,他說得極為得體,說獨處可以培育人的偉大思想。

    在看了藏書室,并對書籍作了一般的贊美之後,他指出書籍可以使人避免遊手好閑的生活。

    他的話語不多,但很有分量。

    而在行為舉止方面,他的表現就更是恰到好處。

    他及時出現,及時離去;在主人不想說話時,他決不提出什麼要求讓他厭煩;他樂意陪他下棋,也樂意與他默然相對。

    在其中一位吸着煙鬥吞雲吐霧的時候,另一位雖然不吸煙鬥,卻會想出應景的消遣,比如說,從口袋裡取出烏銀鼻煙壺,用左手的兩根手指捏住,而用右手的一個指頭迅速地轉動它,宛如地球繞着軸心旋轉,或是用一個指頭在鼻煙壺上随意地敲着鼓點,一邊吹着口哨。

    總之,不會妨礙主人。

    “我是第一次碰到可以相處的人,”堅捷特尼科夫暗自說道:“一般地說,我們缺乏這種涵養。

    我們有很多人既聰明又有教養,而且心地善良,然而經常保持平穩的心态,可以一輩子與之相處而不會紅臉的人呢,——我不知道,這樣的人我們這兒是否能找到很多。

    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

    ”這便是堅捷特尼科夫給自己客人的評語。

     乞乞科夫也很高興能在一位安靜溫和的主人家裡暫時住下來。

    他對漂泊不定的生活已經厭倦了。

    在這美麗的鄉村,在這早春的一派田園風光裡休息一下,即使隻休息一個月吧,那就對療養痔瘡也是有好處的。

     很難找到更好的休息的地方了。

    由于嚴寒而姗姗來遲的春天蓦地花團錦簇,到處生機勃勃。

    林中小徑已經泛青,在早春那宛如鮮豔的綠寶石的草地上,點綴着黃色的蒲公英,粉紅淡紫的銀蓮花低垂着小小的嬌柔的腦袋。

    成群的蚊子和昆蟲出現在沼澤地上;一隻水蜘蛛正迅速地追蹤而來;接踵而來的各種鳥兒從四面八方飛到枯蘆葦叢中。

    它們都想湊近一點兒互相打量。

    突然,它們紛紛落下,樹林和草地都喧鬧起來。

    村子裡跳起了歡快的輪舞。

    人們可以縱情地遊玩。

    大地綠得多麼鮮豔!空氣多麼清新!花園裡處處鳥鳴!幸福,歡樂,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村子裡洋溢着歡歌笑語,好像在舉行婚禮一樣。

     乞乞科夫時常在外面走走。

    處處是散步和遊覽的自由天地。

    或徘徊于平坦的高地,眺望下面的一片片谷地,谷地裡到處是洪水過去所留下的湖泊,光秃秃的樹林還像谷地裡的一個個黑色孤島;或走進密林,踏入林木叢生的溝壑,濃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