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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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惡鬼,而不是人:他會去搜查車輪、車轅、馬耳朵,還把手伸到不知什麼地方去,哪一位作家也想不到會把手伸到那兒,而且也隻有海關官員才可以這麼幹。

    可憐的旅客在通過海關以後,有好幾分鐘還醒不過神兒,一邊擦着渾身冒出來的麻疹似的細細的汗珠,一邊畫着十字嚷嚷:“哎喲,哎喲!”他的處境很像一個從禁閉室裡跑出來的學生,領導上叫他進去是要訓導一番,結果卻完全出乎意料地抽了他一頓鞭子。

    在一個不太長的時期内,走私者被他搞得走投無路。

    他給來自波蘭的所有猶太人帶來的是風暴和絕望。

    他的正直和鐵面無私是不可克服的障礙,可以說,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甚至那些充公的貨物和為了避免登記造冊的麻煩而沒有入庫的小工藝品,他也決不用來為自己謀取一點兒好處。

    如此無私地盡忠職守,不會不引起普遍的驚奇而終于被上級知道。

    他得到了官銜和提拔,于是提出了将走私犯一網打盡的方案,隻要求由他親自決定執行的辦法。

    他立即被委以指揮和實施任何搜查的全權。

    這對他來說是正中下懷。

    當時有一個組織嚴密的龐大的走私集團;他們的大膽的冒險将攫取數以百萬計的暴利。

    他早已有了這方面的情報,還拒絕了來人對他的收買,幹巴巴地說了一句:“還不到時候。

    ”他在獲得了号令一切的全權之後,當即通知了走私集團,說:“現在是時候了。

    ”他的盤算是太精明了。

    這時他的一年所得,是他忠于職守、苦幹二十年也掙不到的。

    過去他不願同他們有任何交往,因為他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小卒,能得到的微乎其微;然而現在……現在完全不同了:他可以提出任何條件。

    為了辦起事來更加暢通無阻,他把另一個官員也拉下了水,這是他的同事,盡管頭發也已經花白,卻未能經得住誘惑。

    條件談妥了,于是走私集團開始行動。

    他們的行動有一個輝煌的開端:讀者無疑聽說過人們經常談到的那次别出心裁的西班牙綿羊旅行的故事,這些綿羊套着兩層皮襖越過國境,把價值百萬的布拉班特花邊[7]藏在皮襖下面偷運進來。

    這件事就發生在乞乞科夫在海關任職的時候。

    要是沒有他親自參與,世界上哪個猶太人也别想辦得成這樣的事。

    在發生了三四起綿羊越境的事件之後,兩位官員都有了四十萬的巨款。

    據說,乞乞科夫的财産甚至超過了五十萬,因為他更加敢作敢為。

    要不是有妖邪作祟,這筆飛來之财天知道會增加到多麼龐大的數字。

    兩位官員是鬼迷了心竅:簡單地說,他倆是瘋了,不為什麼竟吵了起來。

    有一回兩人争得興起,也許還有了點兒醉意,乞乞科夫罵另一位官員是神父養的,他倒真是神父養的,可不知為什麼卻氣得要命,他立刻反唇相譏,措辭激烈而且非常尖刻,話是這麼說的:“不,你胡說,我是五等大員,不是什麼神父養的,你才是神父養的呢!”接着為了更加激怒他,還故意挖苦道:“是的,我就說你是,怎麼樣!”這樣一來,他就把他完全給頂了回去,把他的罵人話再回敬給他本人,盡管“我就說你是,怎麼樣!”這句話可能很有力量,可是他還覺得不解氣,又寫了一封揭發他的告密信。

    不過,聽說他們本來就為了一個女人而彼此不和,用海關官員們的話來說,這個小女人像蕪菁一樣,又鮮嫩又壯實;還聽說,有些人被人雇用,傍黑在昏暗的小巷裡把我們的主人公狠揍了一頓;不過又聽說,這兩位官員都是受了别人的愚弄,那小女人是受一個上尉沙姆沙烈夫的指使。

    情況究竟怎樣,隻有天曉得;最好還是讓有興趣的讀者自己把這個故事編完吧。

    主要的是,與走私犯的秘密來往已經敗露。

    五等大員雖然自己也完蛋了,但也扳倒了同事。

    兩位官員被押上法庭,抄了家,沒收了全部家産,而且這場災難突如其來,仿佛晴天霹靂。

    他們宛如大夢初醒,駭然發現,自己闖了大禍。

    五等大員按照俄羅斯人的習慣開始借酒澆愁,六等文官卻挺住了。

    不論辦案的上司嗅覺多麼靈敏,他居然把一部分錢隐藏了起來。

    這個飽經滄桑、熟谙人情世故的官場老手費盡心機,在有些地方他百般讨好,在有些地方花言巧語,在有些地方拍馬奉承,而拍馬總不會錯的,在有些地方他塞點兒小錢,總之,他巧于周旋,總算沒有落到同事那樣身敗名裂的下場,而且逃過了刑事審判。

    但是财産也好,各種進口的小工藝品也好,什麼也沒有給他留下,他已經一無所有;這一切又有别人趨之若鹜。

    他保住了大約一萬盧布,以備窮困潦倒時的需要,還有大約兩打荷蘭襯衫,一輛單身漢乘用的小巧的輕便折篷馬車,還有兩名仆人,車夫謝利凡和聽差彼得魯什卡,此外,海關官員們由于心地善良,還給他留下了五六塊香皂,讓他保養嬌嫩的臉蛋,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瞧,我們的主人公又陷入了怎樣的處境!真是大禍臨頭!這就是他所謂的:因為在工作上維護真理而遭到迫害。

    現在大概可以斷定,在經曆了這樣的風浪、考驗、厄運和切膚之痛之後,他會遠避他鄉,帶着剩餘的一萬盧布血汗錢,到一個小縣城的偏僻平靜的角落去,穿着印花布長袍,獨坐在小矮屋的窗口了其餘生,星期天排解一下莊稼漢們在他窗前的鬥毆,或者為了調劑生活,親自到雞棚去挑一隻母雞,宰了熬湯,這樣也可以雖然平淡,倒也不無裨益地終其天年。

    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

    應當承認,他具有百折不撓的性格力量。

    他的那種經曆即便不令人憂傷而死,也足以使人一輩子心灰意冷,而他那不可思議的欲望卻并未熄滅。

    他痛苦、憤怒、怨天尤人,恨命運不公,怨人間不平,卻不輕言放棄,而要再作拼搏。

    總之,他表現了他的耐心,與這樣的耐心比較起來,德國人由他那慢悠悠、懶洋洋的血液循環所決定的那種麻木的耐心就不值得一提了。

    相反,乞乞科夫的血是沸騰的,必須有理性的堅強意志才能約束住想沖破阻力以求一逞的種種沖動。

    他在發着議論,而他的議論也不無道理:“為什麼是我呢?為什麼該我倒黴?誰現在有權不用?人人都在撈錢。

    我沒有坑害過誰,我沒有掠奪寡婦,我沒有害得誰流離失所,拿的是有富餘的東西,在人人都會伸手的地方我才伸手,我不拿,别人也會拿的。

    為什麼别人安富尊榮,而我就該逆來順受?我現在算個什麼?我還能有什麼作為?我現在有什麼面目去面對那些可敬的、有家有業的人呢?明知我在世上隻是個累贅,怎能不問心有愧,而且日後我的子女會怎麼說呀?他們會說,瞧這畜生老爸,什麼财産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讀者已經知道,乞乞科夫是挺關心自己的子嗣的。

    這麼一個多愁善感的家夥!換了别人,也許不會把手伸得那麼長,可就是不知為什麼,有一個問題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來:子女會怎麼說呢?于是這位未來家族的奠基人便像小心翼翼的貓兒一樣,一隻眼睛瞟着一旁,看主人是不是在哪兒盯着,一面急匆匆地把附近的東西摟過來:不論是黃油,還是蠟燭、牛油,還是一隻落到它爪下的倒黴的金絲雀,總之,什麼都不放過。

    我們的主人公又是抱怨又是哀歎,不過腦子裡的活動從不放松;老是想着要有所作為,隻等着有個計劃。

    他又憔悴了,又過起了艱苦的生活,又處處克制自己,又從整潔體面的狀況落到了肮髒低賤的生活中去。

    在等待機遇的日子裡,他甚至不得不幹起代理人的行當,這個行當在我國還沒有取得合法地位,受到各方面的排擠,被衙門裡的小官吏,甚至委托者本人所輕視,注定要在前廳裡看别人的臉色,逆來順受,如此等等,然而迫于貧困,他無可奈何。

    在他接受的委托中有這樣一項:辦理向監護委員會[8]抵押幾百名農民的事務。

    田莊已經徹底破産。

    使它破産的是牲畜的瘟疫、管家的狡詐、歉收、使勞動好手大批死亡的流行病,最後,還有地主本人的糊塗,他在莫斯科按照最流行的時尚裝修了一幢住宅,這次裝修使他耗盡了家産,弄得分文不剩,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了。

    由于這個緣故,終于不得不把剩下的最後一座農莊抵押出去。

    向公家作抵押在那時還是新鮮事兒,這樣做不免有點兒擔驚受怕。

    乞乞科夫作為代理人,首先上上下下作了打點(衆所周知,不預先打點,連一份簡單的資料或補充資料也别想拿得到,至少得給人人灌一瓶馬德拉酒才行),——總之,他把所有該打點的人都打點到了,這才說明,有一個情況要順便提一下:這批農民有半數已經死了,但願日後不會有什麼麻煩……“他們不是還列在納稅人口花名冊上嗎?”秘書說道。

    “是呀,”乞乞科夫答道。

    “那您怕什麼?”秘書說,“死一口,添一口,辦起事來不用愁。

    ”看來,秘書很會說順口溜。

    這時我們的主人公蓦地靈機一動,這是人類的頭腦所能産生的最富于靈感的想法。

    “哎呀,我這個傻帽,”他暗自嘀咕道,“到處找手套,手套就别在褲腰上!要是我在新的納稅人口花名冊頒發之前把死了的都買下來,假定買他一千個,對,假定如此,那麼監護委員會就會按每名二百盧布貸款給我,這一來,就有二十萬盧布的資金!現在倒正是時候,不久前流行過傳染病,謝天謝地,人死了可真不少。

    地主們賭博,縱酒作樂,揮霍無度,蕩盡了家産;他們都跑到彼得堡去謀差使:莊園荒廢了,管理馬虎混亂,交納賦稅一年比一年艱難,人人都巴不得把死農奴出讓給我,哪怕就為了免交人頭稅,說不定,有人還會倒貼我一點兒呢。

    當然,難哪,挺麻煩,隻怕又會碰到什麼倒黴事兒,搞出什麼纰漏來。

    可人要智慧是幹嗎的。

    好在這件事似乎匪夷所思,沒有人會相信。

    不錯,沒有土地,既不能購買也不能抵押農奴。

    但我可以購買農奴遷移,遷移;目前在塔夫裡契和赫爾松兩省土地是白給的,隻要定居就行。

    我就把他們全都遷到那裡去!遷到赫爾松省去!讓他們在那裡生活!而遷移可以按照司法程序依法辦理。

    如果有人要查驗這些農民,行,我并不反對,為什麼不行呢?我會提交由縣警察局長親筆簽字的證明文件。

    村子可以稱為乞乞科夫村,或者用我洗禮時的教名,叫巴甫洛夫村。

    ”就這樣,我們的主人公有了一個如此古怪的設想,我不知道讀者會不會因此而感激他,可作者對他的感激之情是難以形容的。

    因為不管怎麼說,要不是乞乞科夫有了這個想法,這部史詩就不會問世了。

     按照俄羅斯的習俗,他畫了十字,就要把自己的設想付諸實施。

    他假裝要選擇定居地點,并以其他種種借口走訪我國的這些或那些地方,主要是比其他地區遭到更嚴重的災禍、歉收、高死亡率等的地方,總之,隻要那裡能更容易、更廉價地買到他所需要的人。

    他不是貿然去找哪一位地主,而是找那些比較氣味相投的人,或者說,那些比較容易做成這種交易的人,首先要設法同他們結識,博得好感,如果可能,争取不通過買賣,而通過友好饋贈得到農民。

    可見,讀者不該生作者的氣,說至今出現的人物都不合他的胃口;這隻能怪乞乞科夫,這裡是由他做主,他要上哪兒,咱們隻好跟着。

    就我們而言,倘若真有人指責人物和性格庸俗、醜陋,那麼我們隻能說,開頭總是看不到事态發展的總的壯闊畫面和規模。

    走進任何一座城市,哪怕是京城也罷,總是似乎平淡無奇,開頭一切都灰暗而單調:望不到盡頭的一座座被煙熏黑的大大小小的工廠廠房,然後才見到一幢幢六層高樓的牆角、商店、招牌、通衢大道,處處點綴着鐘樓、圓柱、雕像、尖塔,到處是城市的繁華和喧嚣,以及人的雙手和智慧所創造的令人驚歎的一切。

    最初的幾筆交易是怎樣進行的,讀者已經知道了;以後的進展如何,主人公會有哪些成功和挫折,他怎樣不得不解決、克服更大的難題和重重障礙,怎樣出現了那些高大的形象,這個内容廣泛的故事的隐秘的杠杆怎樣啟動,視野怎樣更廣闊地展開,于是整個故事展現其莊嚴而抒情的洪流,這一切讀者以後才能看到。

    身在旅途的一夥人還有漫長的路要走,這是一位已到中年的老爺,一輛單身漢乘用的折篷小馬車,聽差彼得魯什卡、馬車夫謝利凡和三匹馬兒,它們的名字,從陪審官到壞蛋花斑馬,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這樣,我們這位主人公的情況便都講到了!不過,人們也許會要求,概括地對他下個結論;從道德品質方面來看,他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不是完美而品德高尚的人,這一點顯而易見。

    那麼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是卑鄙小人喽?為什麼要說是卑鄙小人呢,對人何必如此苛刻?現在我們這兒沒有卑鄙小人,有的隻是心地善良、和藹可親的人,至于讓自己的嘴臉挨公衆的耳光、為衆人所不齒的人,或許有那麼兩三個,何況這些人也在高談美德了。

    對他最公正的稱呼是:當家人,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