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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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并不像乞乞科夫所預期的那樣。

    首先,他醒來比預定的時間遲了,這是第一件不愉快的事。

    起床後,他立刻叫人去問,馬車套好沒有,是不是一切都已經準備停當;答複是馬車還沒有套好,什麼準備工作都還沒有做。

    這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他勃然大怒,甚至想讓我們的朋友謝利凡挨一頓揍才好,隻好耐心地等他來,看他拿什麼借口替自己辯解。

    謝利凡很快就在門口出現了,于是老爺榮幸地聽到了一番說辭,在急等出車的情況下,從仆役口中所能聽到的往往正是這些話。

     “對了,巴維爾·伊凡諾維奇,還得釘馬掌呢。

    ” “嗨,你呀,豬!蠢貨!早怎麼不說?難道沒有時間說嗎?” “時間倒是有……還有,車輪也不行了,巴維爾·伊凡諾維奇,輪胎得重新繃緊,因為現在路太難走,到處坑坑窪窪的……要是您讓我說,馬車的前部晃蕩得可厲害啦,說不定車子連兩站路也走不了。

    ” “你混蛋!”乞乞科夫叫道,揚起雙手一拍,向他直逼過去,謝利凡害怕受不起老爺的賞賜,略略後退,避到一邊去了。

     “你想要我的命嗎?啊?你要殺了我嗎?你是打算在大路上将我殺了吧,強盜,你這該死的豬,吃人的海怪!啊?啊?三個星期了,你們遊手好閑,啊?哪怕提醒一下也好哇,糊塗東西,現在倒好,趕到了這節骨眼上!差不多就準備着坐上車走了,卻讓你給搞砸了,啊?啊?這你早先知道嗎?你是知道的,啊?啊?回答我。

    知道嗎?啊?” “知道,”謝利凡低下頭說道。

     “為什麼你那時不說,啊?” 對這個問題謝利凡沒有吭聲,不過,他似乎在低着頭自言自語:“瞧你,這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嘛:知道,卻沒有說!” “你馬上去叫個鐵匠來,兩個鐘頭之内要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聽見沒有?一定要在兩個鐘頭之内,要不,我把你,我把你……好好收拾一頓,整得你服服帖帖!”我們的主人公實在是氣極了。

     謝利凡轉身出門,要去辦主人吩咐的事情,但他停了下來說道:“還有,老爺,那匹花斑馬,真的,還是賣了好,因為這匹馬,巴維爾·伊凡諾維奇,是個十足的壞蛋,可别再要它啦,隻是個累贅。

    ” “好嘛!我這就去,到市場上去把它賣掉!” “真的,巴維爾·伊凡諾維奇,它隻是樣子好看,實際上最狡猾不過:這樣的馬沒見過……” “笨蛋!我什麼時候想賣就賣。

    還要你來啰唆!我在這兒看着,如果你不馬上給我把鐵匠叫來,不在兩小時内把一切準備停當,我就打得你……面無人色!去!去呀!”謝利凡出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十分沮喪,把馬刀擲在地闆上,這刀是他在旅途中随身攜帶,威吓壞人的。

    他和鐵匠們磨蹭了大約一刻多鐘,才算講定了價錢,因為鐵匠往往都是一些大壞蛋,他們一看這是緊急的活兒,就多開了五倍的價錢。

    不論他怎樣發火,罵他們是騙子、強盜、攔路打劫的土匪,甚至暗示他們逃不脫末日審判,但鐵匠們不予理睬,他們硬挺到底,不僅分文不讓,而且兩個小時的活兒整整磨蹭了五個半鐘頭。

    在這段時間裡,他有幸品嘗到了苦澀的時光,每一個處境如此的旅行者都是深知個中滋味的,行裝已經收拾就緒,房間裡隻剩下了滿地的麻繩、碎紙片,以及雜七雜八的廢物,而人既不在旅途,也不是在此地安居,從窗口望去,行人在慢騰騰地走着,閑聊自己的雞毛蒜皮,帶着一副好奇的蠢相擡眼望望他,又繼續走他們的路,這就使可憐的走不了的旅行者更加心情煩躁。

    不論什麼,他眼前所見的一切:窗口對面那小鋪子,住在對面屋子裡、正向挂着短窗簾的窗口走來的那老婦人的頭,一切都叫他膩味,不過他并不從窗口走開。

    他站在那裡,時而想得出神,時而又将麻木的視線投向在他眼前活動的和不動的一切,氣惱地摁住一隻蒼蠅,這時它在他的手指下嗡嗡叫着,拍擊着窗玻璃。

    但一切都有盡頭,盼望的時刻到了:一切就緒,馬車前部已經修好,車輪換上了新的輪胎,馬匹也從飲水的地方牽了來,那些強盜似的鐵匠數過到手的盧布,祝他一路順風,走了。

    終于車也套好了,剛買來的兩隻熱乎乎的辮子形面包也放到了車子裡,謝利凡在車夫座旁的夾袋裡也為自己塞了點兒什麼,主人公本人也終于露面了,照舊穿着線呢常禮服的夥計站在那裡向他揮舞着便帽,客棧以及别人家的仆役和馬車夫在圍觀人家這位老爺出行的排場,此外,還有每逢有人出行時的種種其他情景,他坐進了馬車,——往往由單身漢乘用的這種帶折篷的輕便馬車,在城裡已經待得太久,興許讀者甚至會生厭了,此刻它終于駛出了客棧的大門。

    “感謝上帝!”乞乞科夫畫着十字想道。

    謝利凡甩了一下鞭子;起先在腳蹬上站了片刻的彼得魯什卡坐到了他身邊,我們的主人公在格魯吉亞毛毯上坐得更舒适些,把一個皮靠墊塞在自己背後,緊挨着兩個熱面包,小馬車又颠簸搖晃起來,這是由于駛上了馬路,大家知道,它是有一股把馬車颠起來的力量的。

    他懷着一種複雜的感情看着那些房屋、牆壁、籬笆和街道,而它們也仿佛在蹦蹦跳跳地緩緩往後退去,天曉得,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吧,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還會與它們再見呢。

    在向一條街道拐彎的時候,小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整條街道上有一支看不見盡頭的出殡隊伍在緩緩行進。

    乞乞科夫探頭吩咐彼得魯什卡去問一下,是誰死了,這才知道,死者是檢察長。

    他滿懷懊喪的心情,立即躲到角落裡,用一張獸皮蒙着自己,并且拉上了窗簾。

    在馬車不得不這樣停下來的時候,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虔誠地脫了帽子,仔細打量着都有誰在那兒,情況如何,是乘車還是騎馬,一面點着人數,看步行和以車馬代步的人總共有多少,老爺吩咐他們不要對相識的仆人說實話,也不要點頭打招呼。

    然後自己也透過皮窗簾上的一塊玻璃偷偷地向外張望,所有的官員都脫了帽子跟在靈柩後面。

    他害怕起來,唯恐他的馬車會被他們認出來,可是他們哪裡還顧得上他啊。

    他們甚至沒有聊家常,而送殡的人通常是彼此聊聊家常的。

    此刻他們的全部思緒都隻同自己有關,他們在想:新任總督會是怎樣的人呢?他對這裡的事會如何着手?對他們這些官員會持怎樣的态度?在步行的官員後面跟着一輛輛轎式馬車,戴着黑色孝帽的女士們坐在馬車裡向外張望着。

    從她們嘴唇的翕動和手勢來看,她們正在熱烈地交談;也許她們也是在談論新任總督的到來,并且對他可能舉行怎樣的舞會作了種種猜測,為永遠談不夠的自己的鑲邊和花邊操心。

    最後,在轎式馬車之後是幾輛空的輕便馬車,魚貫而行,終于全都過去了,我們的主人公可以走了。

    他拉開皮窗簾,歎息了一聲,由衷地說道;“瞧瞧檢察長吧!活着,活着,然後就死了!于是報上會說,‘一位可敬的公民,罕有的慈父,模範的夫君與世長辭了,其下屬為之痛悼,舉世寄以哀思’,而且還會寫上許多溢美之詞;也許還要說,‘孤兒寡婦為他的逝世而哀哀恸哭’;可要是仔細一想,你的全部所有,不過是兩條濃眉而已。

    ”這時他吩咐謝利凡快走,同時他又想到了自己:遇到喪事,這倒也好;據說,遇見死者會交好運。

     這時小馬車拐進了更偏僻的街道;很快就隻見一排排長長的木栅欄,這就說明城市快到盡頭了。

    瞧,馬路也已經走完,攔路杆和城市都落到了後面,周圍空蕩蕩的一無所有,他們又行駛在大路上了。

    于是在驿道兩旁又是沒完沒了的裡程碑,驿站長,水井,大車,使用俄式茶炊的灰蒙蒙的鄉村,農婦,正抱着燕麥從客店裡跑出來的蓄着大胡子、舉止利索的客店老闆,腳踏樹皮鞋趕了八百多俄裡路的步履蹒跚的行人,倉促建成的小鎮及其用木材搭建的小鋪子,裝面粉的圓桶,樹皮鞋,辮子形面包和其他小商品,斑駁的攔路杆,修建中的橋梁,一邊和另一邊一望無垠的田野,地主家的四輪大車,一個騎馬的士兵帶着一隻裝着鉛彈、上有“某某炮兵連”字樣的綠色箱子,遼闊的原野上閃現的綠色、黃色和新翻掘過的黑色地帶,遠處傳來的慢悠悠的曲調,霧氣彌漫的松樹梢頭,漸漸消失于遠方的鐘聲,密集的群鴉和蒼茫無際的視野……羅斯!羅斯!我看見你了,從我這神奇、美妙的遠方看見你了[1]:你貧窮、淩亂而陰沉;沒有那令人賞心悅目、令人駭然生畏的奔放的大自然的奇葩和錦上添花的奔放的藝術奇葩,沒有鑲嵌于懸崖峭壁之間、窗戶繁多的巍峨宮殿所點綴的城市,沒有置身于瀑布的永恒的霧霭和喧嚣之中、美麗如畫的樹木和爬滿牆頭的常春藤;沒有那高懸于頭頂、逶迤于半空而不可仰視的層巒疊嶂;沒有熠熠生輝、向銀色的明朗天空奔湧而去的遠山那永恒的輪廓,它們透過蔭蔽在葡萄藤、常春藤和千百萬朵野薔薇之中的層層疊疊的深色拱門而閃爍着奪目的光輝。

    你總是那麼空曠、荒涼而平坦;你的矮矮的城市不惹人注意地散布在平原之上,像一些黑點,像一些記号;沒有什麼能令人流連忘返。

    然而是什麼不可思議的神秘的力量使人為你神往呢?為什麼你那從海洋到海洋飄蕩在你遼闊疆土上的憂郁的歌聲永不沉寂地萦回耳際?它,這歌聲,蘊含着什麼?是什麼在召喚,在呼号,在扣人心弦?是什麼聲音在痛切地親吻,在湧入心底、盤繞于我的心頭?羅斯!你要我怎樣啊?你我之間蘊藏着什麼不可思議的聯系呢?為什麼你這樣望着我,為什麼你的一切都向我投來充滿期待的目光?……于是我還是滿懷困惑地凝神伫立,而我的頭上已經籠罩了暴雨将至的沉沉烏雲,我的思想面對你的遼闊而啞然無語。

    這廣袤無垠的大地在預兆着什麼?難道這裡,在你這兒,不該産生無限博大的思想,既然你本身一望無垠?難道這裡不該有巨人,既然這裡有供他施展和馳騁的空間?于是強大而遼闊的疆土威嚴地擁抱着我,而我的内心深處便升起一股奇特的力量;匪夷所思的威力使我雙目炯炯:噢!多麼燦爛、神奇而使人世間感到陌生的廣袤的土地啊!羅斯!…… “勒住,把馬勒住,傻瓜!”乞乞科夫向謝利凡喝道。

     “我一刀宰了你!”一個蓄有一俄尺長胡子的信使迎面疾馳而來,大叫道:“該死的東西,你瞎啦:這是官車!”一輛三駕馬車,宛如一抹幻影,轟隆隆地絕塵而去。

     “大路”這個詞蘊含着多麼奇特、誘人、令人向往而神奇的東西啊!這條大路,它本身也那麼美不勝收:碧空朗朗,秋葉簌簌,涼風習習……你更緊地裹着旅行大氅,拉下帽子護着耳朵,更緊、更惬意地倚在角落裡!戰栗最後一次掠過四肢,然後就是令人愉悅的暖意。

    馬兒在奔馳……睡意那麼甜美地襲來,雙眼合上了,已是在睡夢中聽着:又是《白雪不白》[2],又是蹄聲嘚嘚,車輪辚辚,于是你已經打起鼾來,把鄰座擠到了角落裡。

    醒了:已經馳過五個驿站,一輪明月,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座座帶有古老的木穹頂和黑糊糊的尖端的教堂,深色的木屋和白色的磚房。

    月色處處,仿佛一片片白亞麻布手絹鋪在牆壁上、馬路上、人行道上;一條條墨黑的陰影斜着穿越其間;被斜斜地照亮的木屋頂仿佛閃亮的金屬,熠熠生輝,阒無人迹——萬物都在沉睡。

    隻有某處的小窗口漏出孤單單的微弱燈光,是一個小市民在為自己縫制一雙靴子呢,還是一個面包師在烘房裡忙活——何必去管他們?而夜!上天的神力!在那高處正是怎樣的一個夜啊!那天空,那遙遠的高高的蒼穹,在其不可企及的深處是那樣廣闊無垠,繁音缭繞而又光輝燦爛!……可是夜的清新冷冽的氣息吹拂着眼簾,撫慰着你,于是你睡意蒙眬,神思恍惚而鼾聲又起,被擠在角落裡的可憐的鄰座感到了壓在身上的重量,悻悻然輾轉反側。

    你醒了——于是在你的面前又是田野和草原,此外一無所有,到處空蕩蕩的,全無遮攔。

    一個刻着數字的裡程碑撲進你的眼簾,已是早晨;在泛白的冷冽的天幕上露出一抹淡淡的金色;秋風更清新,也更淩厲了,更強勁地透進了暖和的大氅!……多麼可親的寒意!多麼美妙的重新擁你入夢的睡意!一震,于是你又醒了。

    紅日當空;“慢點兒!慢點兒!”你聽到了這話聲,一輛大車正駛下陡坡,下面是一條寬寬的堤壩和一個清澈的大池塘,在陽光下像一面銅鏡閃着耀眼的光澤,斜坡上小木屋星羅棋布;一旁鄉村教堂的十字架像星星一樣閃着光芒;你聽到莊稼漢們在閑聊,這時你感覺到了難以忍受的饑腸辘辘……天哪!你有時是多麼美好啊,漫長、漫長的路!多少次,我像瀕危和溺水的人,向你伸出求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