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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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醒了,百鳥啁啾,一條明亮的小溪,仿佛蜿蜒閃爍的綢帶,這裡、那裡消失于細細的蘆葦之間,好多一絲不挂的孩子在召喚同伴去遊泳,然後他才終于感覺到鼻子裡有一個紙卷兒。

    城裡的居民和官員最初的情況就是這樣。

    人人都像山羊瞪着大眼發愣。

    在他們的腦海裡,死農奴、省長女兒、乞乞科夫都非常奇怪地糾纏混雜在一起;隻是到後來,在最初的懵懂過去之後,似乎才能把他們分開并加以區别,他們開始要求有個解釋,又因為事情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而惱火。

    真是,多蹊跷,這些死農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提起死農奴,一點兒不合邏輯,死農奴怎麼買?哪裡會有這樣的蠢人?他又哪來這些冤枉錢買死人?為什麼要死農奴,它們能有什麼用?省長的女兒又怎麼會卷了進來?如果他想把她拐走,為什麼又非要買死農奴不可?既然買死農奴,為什麼要帶走省長的女兒?他是想把這些死農奴當做禮物贈送給她?這像話嗎?城裡真的已經傳開了?這算什麼風氣呀,你還沒有來得及轉一轉身,人家已經放出了風聲,哪怕有點兒影子也好呀……不過,的确是傳開了,所以其中總有什麼緣由吧?死農奴能有什麼緣由呢?連緣由也不會有呀。

    看來很簡單,就是胡扯,瞎說,亂彈琴,異想天開!就是鬼話連篇!……總之,閑言閑語滿天飛,全城的人都在講死農奴和省長女兒,講乞乞科夫和死農奴,講省長的女兒和乞乞科夫,到處謠诼紛纭。

    仿佛至今沉寂的這座城市突然卷起了一陣旋風!所有的窩囊廢和懶漢都從洞穴裡爬了出來,他們原是穿着睡衣在家裡一躺就躺上幾年,卻時而歸咎于鞋匠,說他縫制的靴子太窄,時而怪裁縫,時而又怪酒鬼馬車夫。

    所有這些人都早已斷絕了一切交往,像常言說的,隻同地主紮瓦利申和波列紮耶夫打交道(紮瓦利申和波列紮耶夫這兩個專有名詞來自動詞“小睡”和“躺下”,在我們羅斯非常流行,就像下面這句話一樣:“拜訪索皮科夫和赫拉波維茨基[4]”,這句話是表示,以側卧、仰卧或任何其他卧姿,發出鼾聲、咝咝的鼻息聲等等,像死人般地酣睡)。

    所有這些人,即便邀請他們共享五百盧布的鮮魚湯,以及兩俄尺長的鲟魚和各色大餡餅,也不能誘使他們邁出家門一步;總之,這原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大城市。

    有一個瑟索伊·巴夫努季耶維奇和一個馬克多納爾特·卡爾洛維奇也露面了,從來就不曾聽說有這麼兩個人;在人們的客廳裡還冒出了一個被子彈打穿一條手臂的瘦長、瘦長的人,個子之高簡直是見所未見。

    大街小巷出現了帶篷的輕便馬車、車身長長的敞篷載客馬車、嘩啦嘩啦響的車、輪子吱吱叫的車,——這就亂成了一鍋粥。

    在别的時候,在其他情況下,這種謠言也許根本就不會引起注意;可是N城好久就不曾有過什麼新聞了,甚至一連三個月沒有發生過任何京城所謂的流言飛語,大家知道,對一個城市來說,流言飛語和及時供應食糧同樣重要。

    在城裡的閑言閑語中立刻出現了完全對立的兩種意見,并且立刻形成了兩個對立的黨派:男黨和女黨。

    男黨極其糊塗,注意的隻是死農奴。

    女黨則專心緻志地關注着誘拐省長女兒的問題。

    這個黨,應當指出,思考的條理和細緻遠勝一籌,這實在是女士們的光彩。

    顯然,這是她們身為主婦和管家婆的職責使然。

    她們很快就使一切都有了極明确的輪廓,把一切都納入了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形式,一切都說明了、澄清了,總之,一幅完備的圖畫已經繪就。

    原來,乞乞科夫早就墜入情網,他們時常在花前月下幽會,省長早就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了,因為乞乞科夫富得像個猶太人,可是乞乞科夫的遭到遺棄的妻子從中作梗(她們從哪裡了解到乞乞科夫已婚,這就誰也不知道了),她由于無望的愛情而深感痛苦,給省長寫了一封十分感人的書信,乞乞科夫眼看女方的父母決不會同意,于是決心私奔。

    有些人的說法略有不同:乞乞科夫根本就沒有妻子,不過他為人精細,辦事很把穩,決定為了得到女兒,先在母親身上下工夫,并且同她有了私情,然後才鄭重聲明要向她女兒求婚:但母親大吃一驚,唯恐犯下違反宗教的罪行,而且也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斷然拒絕,乞乞科夫因此才下決心私奔。

    随着謠言終于傳遍最偏僻的小巷,這個說法又加進了很多解說和修正。

    在俄羅斯下層社會很喜歡聊聊上流社會的飛短流長,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在那些小小的陋室裡也談起了這些事,而那些人甚至從未見到過、也不知道乞乞科夫,于是添枝加葉,又有了更多的解說。

    情節每時每刻都在變得更加引人入勝,每天都會具有更确定的形式,最後,經過不斷加工的情節就這麼原原本本地傳入了省長夫人本人的耳朵。

    省長夫人作為母親,作為本城的第一夫人,最後,作為對此事毫無所知的女性,深感受到這種醜聞的冒犯而大為震怒,從各方面來看,她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

    可憐的金發少女經受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所可能遭到的一場最難堪的面對面的談話[5]

    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詢問、盤诘、申斥、威脅、埋怨、告誡,以緻女孩兒淚流滿面,号啕大哭,一個字也聽不懂;看門人奉主人嚴令,任何時候不得以任何借口接待乞乞科夫。

     在散布了有關省長夫人的流言之後,女士們開始向男人一黨施加壓力,試圖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來,強調死農奴是個臆造,隻是用來轉移任何懷疑的視線,以便順利地私奔。

    還真有不少男人被引入歧途,倒向了她們一黨,盡管受到自己夥伴們的強烈責難,被罵為婆娘、穿裙子的,誰都知道,這對男人來說,是很丢人的。

     不過,不論男人們怎樣武裝自己,奮起抵抗,他們的黨卻總是不能像女人黨一樣講得頭頭是道。

    不知怎麼,在他們那裡一切都顯得粗糙,不細緻、不協調、不合适、不和諧、不動人,腦子裡雜亂無章,一塌糊塗,思想上自相矛盾,漫不經心,——總之,處處表現了男人輕浮的天性,一種笨拙、遲鈍的天性,既不善于操持家務,又缺乏内心的信念,而且信心不足,懶惰散漫,充滿了無窮的疑慮,經常畏首畏尾。

    他們說,這些全是胡說八道,要說誘拐省長的女兒,不如說骠騎兵才會這麼幹,而不是文職官員,乞乞科夫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娘兒們在瞎說,娘兒們就像一隻口袋,你往裡面放什麼,它就全兜着,死農奴才是必須注意的主要問題,不過鬼知道,死農奴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但其中必定包含着很糟糕、很不好的事。

    為什麼男人們覺得其中會有糟糕的、不好的事呢,我們馬上就能知道:本省新任命了一位總督,人所周知,這一事件會使官員們陷于一片恐慌,因為将有一連串的調查、訓斥、處分,以及上司會賞給下屬的各種苦果!官員們想,萬一他知道了,他們城裡居然有如此這般的流言,那會怎樣呢,就為這,他就會暴跳如雷。

    醫務管理局督察突然臉上變色,天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死農奴這個詞該不是指因患流行性熱病而在醫院和其他地方大量死去的病人吧,當時沒有采取應有的醫療措施,而乞乞科夫是不是總督府派來進行秘密調查的官員呢。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民政廳長,廳長回答說,這是瞎扯,不過後來他自己突然也臉上變色,自問:萬一乞乞科夫買的那些農奴真是死的呢?他卻準予簽約,還親自擔任普柳什金的代理人,這件事要是讓總督知道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