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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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諾維奇是害了心病,也知道惹起這心病的是誰;可是這一切都不能使他的心情好起來,不論他怎樣想笑一笑,開個玩笑來應付。

    在晚餐桌上他也無論如何不能談笑自若,盡管同桌的都是令人愉快的夥伴,而且諾茲德廖夫也早就被攆了出去,因為連女士們也發覺,這個人的行為太出乖露醜。

    在跳沙龍舞[11]時,他竟坐在地闆上,動手抓跳舞者的衣裙下擺,用女士們的話來說,這簡直太不像話。

    晚餐吃得十分愉快,在點着三支蠟燭的燭台,以及鮮花、糖果、酒瓶之間閃現的面龐,個個洋溢着怡然自得的神采。

    軍官、夫人小姐、燕尾服,一切都顯得溫馨,甚至溫馨得膩人。

    男士們從椅子上跳起來,奔過去從仆役手裡接過菜肴,非常靈巧地遞給夫人小姐們。

    有一個上尉将一碟調味汁挑在出鞘軍刀的刀尖上遞給了一位女士。

    乞乞科夫廁身其間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在高談闊論,一邊吃着猛蘸了芥末的魚和牛肉,他們的争論所涉及的話題,過去他甚至總是參與的;可是,現在他卻像經過長途跋涉而精疲力竭的人那樣,什麼也不能進入他的頭腦,他也絲毫不能領會什麼。

    他甚至沒有等到晚餐結束,就告辭回去了,比平時離去的時間早得多。

     這裡,是讀者那麼熟悉的小房間,它有一扇用櫥櫃堵住的門,角角落落時而有蟑螂出沒,他此時的思緒和心情很不平靜,就像他所坐的那把放不穩的圈椅。

    他的心裡不痛快,很亂,好像有一片沉甸甸的空虛壓在心頭。

    “是誰想出這些舞會的,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他悻悻地說道。

    “哼,糊裡糊塗地高興些什麼呀?本省是荒年,物價飛漲,他們這兒卻是歌舞升平!怪事一樁,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真稀奇,有的女人那一身衣裳就值一千盧布!而這可是花的農民的代役租,或者更糟,花的是我們這種人的昧心錢。

    大家都知道,你怎麼會昧着良心貪污:是為了讓妻子有錢買披巾,或是買各種式樣的筒式連衣裙,——這就是人們給這種該死的玩意兒所起的名稱。

    何必如此呢?因為怕某一個叫西多羅夫娜的下賤女人會說,郵政局長夫人的衣着更漂亮,就為她一擲千金。

    人們叫嚷:‘有舞會,有舞會,好開心!’其實舞會不是好東西,它有違俄羅斯精神,不合俄羅斯人的天性,天曉得是怎麼回事:一個成年的大男人突然跳出來,穿着一身黑,緊緊地裹在身上,像被拔光了毛的小鬼,就那麼踏着舞步。

    有的甚至摟着舞伴同另一個人商談要事,與此同時卻像一隻小山羊,忽左忽右地跳着花哨的舞步……完全是猴子般的模仿,完全是猴子般的模仿!法國人到了四十歲還完全像個十五歲的孩子,那好,我們也學着吧!不,說實話……每一次參加舞會以後,就像犯了什麼罪似的,甚至不願再回想起它。

    腦袋裡簡直是空空如也,好像剛和上流人士談過話一樣:他什麼都說到了,什麼都隻是略略帶過而已,所說的話都是胡亂地摘自書本,說起來天花亂墜,而你聽了卻一無所獲,以後你會發現,一個普通的商人,他隻懂自己那一行,然而懂得紮實,有閱曆,甚至同他談話也勝似所有那些誇誇其談的家夥。

    試想,從這種舞會裡你能得到什麼呢?姑且假定,有一位作家突發奇想,要如實地描寫這全部場景,那會怎樣呢?在書裡它也會像在生活裡一樣毫無意義。

    它算什麼:它合乎道德還是不道德?鬼才知道它算什麼東西!你感到讨厭,于是随即合上書本。

    ”乞乞科夫就是這樣說了舞會的很多壞話;不過他的憤懑似乎還另有原因。

    使他惱怒的主要不是舞會,而是他意外地栽了跟頭,在人們的心目中天知道突然成了什麼人,他扮演了一個奇怪的暧昧的角色。

    當然,以明智的目光來看,他明白這一切都不值一提,荒唐的蠢話不會有任何影響,尤其是在目前,因為主要的事務已經辦妥了。

    不過人是很奇怪的,某些人對他的惡感居然令他黯然神傷,而這些人恰恰是他所并不尊重的,而且曾激烈地加以譏評,痛罵他們的淺薄和衣着。

    更加使他惱火的是,把情況分析之後,他終于明白,在某種程度上他自己正是造成那種惡感的原因。

    不過他沒有生自己的氣,當然,他這樣做是對的。

    我們都有一個小小的毛病,就是對自己比較寬容,我們甯可找一個替罪羊,向他發洩我們的怒氣,比如遷怒于仆人,遷怒于偶然撞在槍口上的下屬官員,遷怒于妻子或是一把椅子,天知道會把它摔到哪裡去,會把它猛地摔到門口,以緻把椅子的扶手和靠背都砸飛了,這可讓它懂得了,什麼叫憤怒。

    乞乞科夫也是這樣,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人,他把在憤怒中所能想到的一切全壓到這個人的肩上,由他扛着。

    這個人就是諾茲德廖夫,沒說的,他被罵得那樣痛快淋漓,也許隻有滑頭村長或馬車夫碰上一個走南闖北、經驗豐富的上尉,甚至一位将軍,才會這樣挨罵;除了已經成為經典的罵人話之外,将軍還會加上許多聞所未聞的獨創的新奇罵法。

    諾茲德廖夫這一族全都成了乞乞科夫發洩怒氣的對象,這一族的祖宗八代中有很多人可被罵慘了。

     他在那把硬圈椅裡坐了很久,為紛亂的思緒和失眠所苦,熱心地對諾茲德廖夫和他的親戚本家飨以詛咒和謾罵,一支蠟燭相對,燭芯早已覆上了被燒得焦黑的小帽,時刻有熄滅的危險,窗外是蒼茫的黑夜,正要随着東方拂曉而呈現蔚藍色,遠處公雞的隐約的啼聲此起彼伏,在這座沉睡的城市裡,也許有一個穿粗呢軍大衣的人在某處踽踽獨行,一個軍階和軍銜不詳的苦命人,他隻知道(唉!)一條被勇敢的俄羅斯人踏穿的路,——就在這時,城市的另一頭卻發生了一件事,它将使我們主人公的處境更加尴尬。

    在城市的偏遠的街道和巷子裡嘎吱嘎吱地駛着一輛相當古怪的馬車,讓人不知怎樣稱呼它才好。

    它既不像四輪平闆大車,也不像帶彈簧座的四輪折篷馬車,也不像輕便的折篷小馬車,倒像個安在車輪上的胖臉蛋的圓鼓鼓的大西瓜。

    這個西瓜的面頰,也就是留有黃色油漆斑點的左右兩扇門,這兩扇門都關不緊了,因為門把手和鎖不大好使,門隻能馬馬虎虎用繩子拴着。

    西瓜裡面裝滿了靠墊,有荷包形的、長圓形的,有的幹脆就是枕頭;塞滿了一袋袋各種用燙面做的面包。

    雞肉大餡餅和腌黃瓜加肉的大餡餅甚至露在外面。

    車身後的腳镫上站着一個仆役出身的人,身穿家織粗花布上衣,留着已經微微花白的胡子,這是被喚作小厮的那種人。

    鐵拉手和生鏽的螺絲釘發出的嘈雜刺耳的聲音驚醒了城市另一頭的崗哨,他舉起斧钺,睡眼惺忪地大聲喝道:“誰在走動?”不過他看到并沒有人在走動,隻是從遠處傳來嘩啦嘩啦的響聲,他在衣領上捉了一隻小蟲,于是走到燈下,當即在指甲上處決了它。

    然後他放下斧钺,按照慣常的騎士風度又睡着了。

    馬匹的前蹄時常打滑跪倒,因為沒有釘馬掌,何況它們對城市的甯靜的馬路顯然不大适應。

    這輛笨重的馬車轉了幾條街道之後,終于拐進一條黑暗的小巷,經過教區的尼古拉小教堂,來到了大司祭夫人家的大門口。

    從小馬車裡下來了一個戴着頭巾、身穿坎肩的鄉下姑娘,她舉起兩隻拳頭猛敲大門,那麼大的勁頭,就是男人也不過如此(穿粗花布上衣的那個小厮是後來被人拉着兩條腿拖下車的,因為他睡得太死了)。

    狗叫了,大門終于張開嘴巴,好不容易将這個載人的笨家夥吞了進去。

    馬車駛進狹窄的院子,其中到處是劈柴、雞窩和貯藏室;太太從馬車裡下來了,這位太太是地主,十等文官夫人柯羅博奇卡。

    老太婆在我們的主人公走後不久,想到他或許在行騙,竟驚恐萬狀,一連三夜不曾合眼,她決定進城,盡管還沒有釘好馬掌,要到城裡打聽清楚,眼下死農奴的市價是多少,可不能失算,上帝保佑,她的售價興許便宜了三分之二呢。

    她的到來引起了怎樣的後果,讀者可以從一次談話中了解到,這次談話是在兩位女士之間私下進行的。

    這次談話……不過,還是把這次談話寫進下一章吧。

     [1]蘭開斯特(1778—1838),英國教育家,主張教師隻教授優秀學生,再由他們輔導差生。

     [2]洋泾浜德語:你會講德語嗎?因平時講話快,下面的“安德烈耶維奇”簡化成了“安德烈伊奇”。

     [3]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

    他的叙事詩《柳德米拉》作于1808年。

     [4]揚格(1683—1765),英國詩人。

    《夜思》是他抒寫喪妻失女之痛的感傷作品。

     [5]埃卡特豪森(1752—1803),德國作家。

    《自然之謎揭秘》是他的一部宗教神秘主義作品。

     [6]卡拉姆津(1766—1826),俄國感傷主義作家,曆史學家。

     [7]原文為拉丁文。

     [8]原文中的這個詞有拼寫錯誤。

    下面一段是作家針對糟蹋祖國語言的現象的批評和感慨。

     [9]雙足并攏,腳後跟輕輕一碰,同時鞠躬,這是男子向對方表示問候、歡迎、緻意等的禮貌性動作。

     [10]第歐根尼(錫諾帕的;公元前約404—前約323),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家。

     [11]19世紀法國流行的一種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