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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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說不準,我們的主人公是否真的春心萌動,甚至很可疑,像他這樣的先生,就是說既不那麼胖,也并不那麼瘦的先生,也能墜入情網?可是這時居然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向自己解釋清楚的現象:正如他本人後來所承認的,當時他覺得,整個舞會,以及舞會上的笑語喧嘩,仿佛有好幾分鐘離得很遙遠;小提琴和喇叭的咿呀聲仿佛遠在群山之外,一切都籠罩着一層霧氣,這霧氣就像畫上任意塗抹的起伏的田野。

    在這朦胧的、匆匆勾勒的田野上,隻有迷人的金發少女那俏麗的顔容清晰而完美地顯露出來:她的圓潤的小橢圓臉兒,她那細細的腰肢,貴族女中的畢業生隻有在最初幾個月才會有這樣的身段,她的白色的、幾乎是樸素的連衣裙,處處都輕柔合體地裹着她那年輕嬌美的身軀,她的肢體便在優美的線條中顯出其輪廓。

    她仿佛整個兒就是用象牙精雕細刻的美少女;在模糊、渾濁的人群中,唯有她閃着潔白的光輝,顯得冰清玉潔。

     顯然,人世間常有這樣的情形,顯然,乞乞科夫在人生中也有幾分鐘成了詩人,不過“詩人”這個詞是太誇張了。

    至少他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年輕人,幾乎就是個骠騎兵。

    一見她們身旁有一把椅子空着,馬上就坐了上去。

    起初談話有點兒别扭,後來就好了,他甚至還端起了架子,但是……說起來太可悲,這裡有必要指出,那些莊重而身居高位的人們,在同女士們交談時不免有點兒笨拙;這方面的大師是中尉先生們,決不能高于上尉軍銜。

    他們是怎麼做的呢,隻有天知道:他們所說的話似乎也并不怎麼高明,姑娘卻常常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後合;倘若是一位五等文官,天知道他會講些什麼:或者大談俄羅斯是幅員遼闊的國家,或者講講恭維話,當然,這些話倒也不無才氣,可就是有一股強烈的書卷氣;倘若要說個什麼笑話,他自己倒比聽笑話的女士笑得更厲害。

    在這裡指出這一點,是為了讓讀者明白,為什麼金發女郎在我們的主人公講話的時候打起哈欠來。

    不過這位主人公卻毫無覺察,隻顧講許許多多逗樂的故事,這些故事他已經在相似的場合、不同的地方講過多次了,确切地說,是在西伯利亞省的索夫隆·伊凡諾維奇·别斯佩奇内伊家裡,當時在座的有他的女兒阿傑萊達·索夫隆諾夫娜和她的三位小姑子:瑪麗娅·加夫裡洛夫娜、亞曆山德拉·加夫裡洛夫娜、阿傑利蓋伊達·加夫裡洛夫娜;在梁贊省的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佩列克羅耶夫家裡;在平奔薩省的弗洛爾·瓦西裡耶維奇·波别多諾斯内伊和他的兄弟彼得·瓦西裡耶維奇家裡,在那裡的還有他的小姨子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的兩位表姐妹蘿紮·費奧多羅夫娜和埃米麗娅·費奧多羅夫娜;在維亞特卡省的彼得·瓦爾索諾菲耶維奇家裡,那裡還有他兒媳婦的姐妹佩拉格娅·葉戈羅夫娜及其侄女索菲娅·羅斯季斯拉夫娜、兩位同父異母姐妹索菲娅·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瑪克拉圖拉·亞曆山德羅夫娜。

     所有的女士對乞乞科夫的這種表現都非常不滿。

    其中有一位故意從他身邊走過,想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漫不經心地用她的粗大的裙箍在金發少女的身上蹭了一下,還想着法兒讓圍在她肩頭飄拂的披巾的一角掃在金發女郎的臉上;與此同時,從他身後一位女士的口中,随着紫羅蘭的香味飄來了一句相當尖酸刻薄的話。

    不過,也許他真的沒有聽見,或是假裝沒有聽見,反正這樣不好,因為對女士們的意見是不可輕慢的:他也深感後悔,但這是後來的事了,已經悔之晚矣。

     很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不滿的神氣,而這種不滿是完全有理由的。

    不論乞乞科夫在社會上怎樣舉足輕重,盡管他是百萬富翁,而且氣宇軒昂,甚至有點兒戰神和軍人的氣概,但是在有些問題上,女士們是不會寬恕任何人的,不管他是何方神聖,那時你就隻有自認晦氣了!一個女人比起男人來,不論性格怎樣軟弱,但在某些情況下,卻會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不僅為男人所不及,而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得甘拜下風。

    乞乞科夫的幾乎是無心的怠慢,甚至使女士們之間恢複了某種程度的和諧一緻,而這種和諧一緻在悍然搶占椅子的風波之後已經處于破裂的邊緣。

    他無意中說的一些平淡而尋常的話,也被視為尖刻的譏刺。

    最後又有一件倒黴事,某一個年輕人即興寫了一首針對舞會的諷刺詩,大家知道,這在省府的舞會上幾乎從來就是不可避免的。

    這首詩當即被認為是乞乞科夫的大作。

    人們更加憤怒了,女士們開始在各個角落悻悻地議論他;而那位可憐的女學生被說得一無是處,對她作了無情的判決。

     而這時一個極不愉快的意外正等待着我們的主人公:就在金發女郎哈欠連連,而他在向這位少女講述各個時代的舊聞轶事,甚至要談到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10]的時候,在鄰近的一個房間裡出現了諾茲德廖夫。

    不知他是從小吃部,還是從綠色小客廳冒出來的,那個小客廳裡在進行比普通的惠斯特更大的豪賭,不知他是自願走開的,還是被趕了出來,反正他興高采烈,喜笑顔開,還緊緊地挽着檢察長的手臂,大概把他拖在身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因為可憐的檢察長揚起那一雙濃眉在左顧右盼,好像是在想主意,要擺脫這友好的挽臂遊行。

    這樣的同遊也實在叫人難堪。

    諾茲德廖夫喝下兩杯少不了摻上朗姆酒的茶,正在興頭上,隻顧信口雌黃。

    乞乞科夫從遠處一看見他,就打定主意,不惜作出犧牲,放棄自己那個得來不易的位子,盡快溜之大吉;這次相遇對他來說決不會有什麼好事。

    可是偏偏在這時碰到了省長,他因為找到了巴維爾·伊凡諾維奇而非常高興,于是攔住他,請他評判一下,在關于女人的愛情是否持久的争論中,他和兩位女士之間誰是誰非;而這時諾茲德廖夫已經看到他了,迎着他徑直走了過來。

     “啊,赫爾松省的地主,赫爾松省的地主!”他叫道,一邊走過來,一邊放聲大笑,笑得他那像春天的玫瑰一樣鮮豔紅潤的雙頰直顫,“怎麼樣?你買死人賺了不少錢吧?你可不知道啊,大人,”他随即扯開大嗓門對省長嚷道:“他在做死農奴的買賣呢!千真萬确!聽着,乞乞科夫!你呀,我看在交情分上要對你說,這兒的我們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這不,省長大人也在這裡,——我真想把你吊死,真的,把你吊死才好!” 乞乞科夫簡直無地自容。

     “你信不信,大人,”諾茲德廖夫繼續說道:“他對我說:‘把死農奴賣給我吧,’我一聽簡直笑破了肚子。

    我來到這裡,聽人說,他買了價值三百萬盧布的農民,要遷往外地:把誰遷往外地呀!他向我買的可都是死人。

    聽着,乞乞科夫,你是個畜生,真的,是個畜生,瞧,這位大人也在這裡,我說得不對嗎,檢察長?” 可是檢察長,還有乞乞科夫,以及省長本人都那麼張皇失措,全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諾茲德廖夫卻毫不在意,隻顧醉醺醺地說着酒話:“你呀,老兄,你,你……我要是不打聽清楚,你幹嗎要買死農奴,我就不走。

    你聽我說,乞乞科夫,你呀,真是不害臊,你自己知道,你沒有比我更好的朋友啦。

    瞧,這位大人也在這裡,我說得不對嗎,檢察長?閣下,您不會相信,我倆的交情有多深,就是說,倘若您說,瞧,我就站在這兒,而您對我說:‘諾茲德廖夫!你講句心裡話,對你來說誰更親,是你的親生老子,還是乞乞科夫?’我就告訴您:‘乞乞科夫更親,真的……’答應我,我的寶貝,我要給你一個吻。

    大人,您就允許我吻他一下吧。

    得,乞乞科夫,你别抗拒了,讓我在你雪白的臉蛋上印上一個吻吧!”諾茲德廖夫和他的吻被猛地推開,使他差點兒飛跌在地;大家都已經離開他,不再聽下去了;不過,關于購買死農奴的那番話畢竟是扯着嗓門說出來的,而且還邊說邊那麼縱聲大笑,即使那些待在房間最遠的角落的人們也被驚動了。

    這個新聞是那麼奇怪,以緻人人呆若木雞,滿臉是木然的、困惑的神情。

    約有兩分鐘,房間裡籠罩着一片莫名其妙的寂靜。

    乞乞科夫發覺,不少女士帶着惡意的、挖苦的讪笑,彼此遞着眼色,同時有些人的臉上流露着那樣模棱兩可的神氣,這就更加劇了那種惴惴不安的氛圍。

    諾茲德廖夫是個無可救藥的愛撒謊的家夥,這一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他說出一些無聊透頂的話來是毫不足怪的;可是人哪,真的,簡直很難理解,人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玩意:一個新聞不論多麼荒唐,但隻要是個新聞,他就一定會去告訴另一個人,哪怕僅僅就是為了說一句:“您瞧瞧,造這種謠言!”而另一個人會高高興興地側耳傾聽,盡管後來他說:“是呀,這完全是卑鄙的謠言,不值一顧!”随即他就出去找第三個人,為的是在對他講了以後,同他一起義憤填膺地感歎道:“多麼卑鄙的謠言啊!”結果,一定會傳遍全城,不管這城裡有多少人,人人都必定會說個夠,然後卻又承認,這一切毫無意義,不值得去談它。

     這件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顯然使我們的主人公感到沮喪。

    不論一個傻瓜的話多麼荒唐,這些話有時卻足以讓一個聰明人驚慌失措。

    他開始覺得不自在、不如意,就好像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突然踏進了肮髒的臭水窪,總之,糟心,糟心透了!他試着不去想它,竭力去散散心,娛樂娛樂,于是坐下打惠斯特,可總是别别扭扭的:有兩回給人家出了墊牌,而且忘了第三家的牌是不能敲的,卻一甩手吃了自家的牌。

    民政廳長怎麼也弄不明白,巴維爾·伊凡諾維奇的牌打得那樣好,可以說精通此道,居然會犯這樣的錯誤,而且還把他的黑桃王牌置于險地,而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對這張牌是寄予莫大希望的。

    不用說,郵政局長和民政廳長,甚至警察局長都同我們的主人公開玩笑,說他是不是墜入情網了,還說,我們知道,巴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