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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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翩翩起舞…… “哎喲!省城的人都瘋喽!”乞乞科夫往後退了一步說道,等到女士們回到各自的座位以後,他又探頭張望,想從臉色和眼神中看出誰是寫信人;然而無論是臉色,還是眼神都無從揣測。

    處處可見那麼委婉的悄悄流露,那麼不可言傳的微妙,嗬!那是多麼微妙啊!……“不,”乞乞科夫自言自語道:“女人是這麼一種東西……”說到這裡,他還揮了揮手:“簡直沒什麼好說的!要是你試着想描述或表達她們臉上閃現的所有那些神情,所有那些細微的變化、暗示,你卻怎麼也辦不到。

    光是她們的一雙眼睛便是一個茫無際涯的王國,一個人一旦闖了進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不管用什麼,就是用鈎子也不能把他從那裡鈎出來。

    不信,你試試,就說她們的眼波吧:水靈靈的,天鵝絨似的,柔情蜜意的。

    天知道什麼樣的沒有啊!有冷酷的,有柔和的,甚至有令人陶醉的,此時,像有些人說的,或含情脈脈,或恍若無情,卻更勝于含情,它那麼鈎住你的心,仿佛又用一把琴弓輕輕滑過你的心弦。

    不,簡直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字眼,隻能說她們是人類的金玉其外[8]的一半,如此而已。

    ” 抱歉!我們的主人公看來是脫口而出,說了一個從大街上學來的字眼。

    有什麼法子呢?在俄羅斯,作家的處境就是如此!其實,大街上的字眼進入書本,不能怪作家,要怪隻能怪讀者,首先是上流社會的讀者:首先是從他們嘴裡你聽不到一句像樣的俄語,可他們卻會夾進法語、德語和英語,其數量之多,讓你再也不想聽了,而且他們還保留着一切可能有的發音方法,說法語時帶鼻音和粗喉音,講英語就像鳥鳴,還要做出鳥一樣的嘴臉來,誰要是做不出鳥兒的嘴臉來,還要受到嘲笑;隻是不保留任何俄羅斯的特點,除非出于愛國主義的考慮,在别墅裡為自己造一棟俄國風味的小木屋。

    上層社會的讀者就是這樣,此外,還有自诩為上層人士的人們!同時他們卻又何等挑剔啊!他們要求寫任何東西都必須用最精确、純潔而高雅的語言,總之,他們希望突然從雲端裡掉下經過千錘百煉的俄羅斯語言,并且徑直落在他們的舌尖上,而他們可以張嘴就來,一點兒不用費事。

    當然,人類的女性一半是令人費解的;可是,尊敬的讀者,應當承認,往往還有更令人費解的人呢。

     這時乞乞科夫對信件出自哪一位女士之手完全感到困惑莫解。

    他凝目注視,隻見女士方面的表現,在給可憐人的心帶來希望的同時也帶來了甜蜜的苦澀,以緻他終于說:“不,怎麼也猜不到啊!”不過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他的愉快的心情。

    他從容而靈活地與幾位女士進行了愉快的交談,在向這位那位女士走過去的時候邁着細小的步子,或像常言所說,走着小碎步兒,那些穿着高跟鞋、衣着考究的小老頭兒,所謂的老風流,就是走着這樣的小碎步兒,相當麻利地在女士們身邊轉來轉去。

    他走着小碎步,靈巧地左右顧盼之後,立刻用一隻好像短短的小尾巴,又像個逗号似的腳同另一隻腳并攏,腳後跟輕輕一碰[9]

    女士們十分滿意,不僅在他身上發現了許多惹人喜愛之處,而且發覺在他的神情中有一種莊嚴的氣度,甚至是一種戰神和軍人的氣概,而這種氣概,大家知道,正是女性所鐘愛的。

    在女士之間,甚至為他而引起了小小的争執:她們注意到,他往往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于是有些人便争先恐後地搶占離門口近點兒的椅子,要是哪一位幸而占了先機,幾乎就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而不少自己本來也想這麼幹的女士,這時卻覺得那人如此恬然無恥,太叫人惡心。

     乞乞科夫忙于同夫人、小姐們交談,或者不如說,女士們圍着他談話,她們那些别出心裁、含義微妙的諷喻,使他忙于應付,要費盡心機去猜測,這使他的額上都沁出汗珠來了,——因此他忘了遵守理所當然的禮節,沒有首先去向女主人緻意。

    等到他聽見了省長夫人的聲音時才想了起來,這時省長夫人站在他面前已經有好幾分鐘了。

    省長夫人愉快地搖晃着頭,以親切甚至有點兒狡黠的口吻說道:“喲,巴維爾·伊凡諾維奇,瞧您,這是怎麼啦!……”我無法轉述省長夫人的原話,不過她的話裡充滿了殷殷情意,大緻上就是在我們上流社會的作家所寫的小說裡,女士與男伴互訴衷腸的調調兒,這些作家特愛描寫沙龍,以熟谙高雅談吐而自鳴得意;省長夫人的話大意是,莫非您的心已完全被人占據,以緻您的心裡再也沒有地方,再也沒有哪怕小小的一角容留被您無情忘卻的人了。

    我們的主人公立即轉身對着省長夫人,而且已經準備向她說出一番答詞來,而這番話一定毫不遜色于時髦小說中的那些茲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們,以及那些圓滑的軍人,這時他無意中擡起眼睛,蓦地愣住了,仿佛當頭挨了一悶棍。

     站在他面前的不止是省長夫人一個,她還挽着一位十六歲少女的手臂,一位嬌豔而容顔俏麗的金發女郎,尖尖的下颏,迷人的圓潤的橢圓臉兒,藝術家會拿這張臉作為描繪聖母像的模特,而在羅斯這樣的臉型是罕有的,在這裡不管是什麼,都喜歡又寬又大:不論是山巒、森林和草原,還是面龐、嘴唇和大腿;她就是他從諾茲德廖夫家出來在路上遇見的那位金發少女,當時由于車夫或馬匹的荒唐,他們的馬車竟奇怪地在路上相撞,缰繩糾纏在一起,于是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都出來解救。

    乞乞科夫那麼驚慌失措,以緻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鬼才知道他咕噜了一句什麼,這樣的話是決不會出于格列明、茲翁斯基和利金們之口的。

     “您還不認識我的女兒吧?”省長夫人說道,“貴族女中的學生,剛畢業不久。

    ” 他回答說,他已經有幸偶然地與姑娘相識了;再想寒暄幾句,卻讷讷不出于口。

    省長夫人在講了三言兩語之後,就帶着女兒向大廳的另一頭走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而乞乞科夫還是木然地愣在原地,好像一個人愉快地上街散步,想看看四周的景色,卻突然呆呆地站住了,想起他似乎忘記了什麼,這時沒有什麼會比這個人顯得更蠢了:無憂無慮的神情從他的臉上倏地消失;他竭力回想,把什麼忘了呢?是手絹嗎?手絹在口袋裡呀,是錢嗎?錢也在口袋裡,好像全都在,可就是似乎有一個神秘的小鬼在對他耳語,說他忘記了一樣東西。

    他就那麼失神而茫然地望着在他面前移動的人群,飛馳而過的馬車,望着在眼前經過的一大群軍人的高筒軍帽和長槍,望着招牌,但全都是模模糊糊。

    乞乞科夫也是這樣,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突然都變得陌生了。

    這時候女士們的香唇紛紛向他發出非常微妙而含蓄的問題和暗示:“我們這些可憐的凡夫俗子可否冒昧地問一問,您在夢想什麼呀?”“您的思緒在哪一片幸福的樂土上飄蕩呢?”“是誰讓您陷入了這甜蜜的耽于沉思的幽谷呢,她的名字可否見告?”但他對一切都毫不理睬,于是那些悅耳的話語宛如石沉大海。

    他甚至那樣失禮,竟然匆匆離開她們走到了另一邊,想仔細看看,省長夫人母女倆到哪裡去了。

    可是女士們似乎并不想這麼輕易地放過他;人人暗下決心,要動用各種對我們男人的心是那麼可怕的武器,要把最優美的一切全都用上。

    應當指出,某些女士,我說的是某些,而不是全體,某些女士有一個小小的弱點:倘若她們覺得自己哪裡生得特别美,不論是前額、嘴還是手,她們就以為,她們面龐上最美的部分會首先映入大家的眼簾,于是人們立刻異口同聲地說道:“您瞧瞧,您瞧瞧,她生了一個多麼美的希臘式的鼻子啊,再說,多麼端正、可愛的前額啊!”要是誰的肩膀生得美,她預先就深信不疑,所有的年輕人都會為之着迷,在她從一旁經過的時候,往往一再說道:“啊,她的肩膀好美,”而對容貌、頭發、鼻子、前額甚至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仿佛在看什麼不相幹的東西。

    有些女士就是這麼想的。

    每一位女士都有一個心願,要在跳舞時盡可能顯得有魅力,把她最出色的地方的那種美妙展現得淋漓盡緻。

    郵政局長的夫人在跳華爾茲舞的時候,那樣心醉神迷地向一側低垂着腦袋,真的仿佛飄飄欲仙。

    有一位挺可愛的女士,她來并不是要跳舞,因為據她說,她的右腳上恰巧長了個豌豆大的小疙瘩,使她不得不穿上毛絨布靴子,——卻還是忍不住穿着毛絨布靴子轉了幾個圈子,就為了讓郵政局長夫人不要真的自我感覺太好。

     可是這一切對乞乞科夫絲毫沒有發生預期的影響。

    他甚至看也不看女士們的翩翩舞姿,而是頻頻踮着腳尖,從人們的頭頂上張望,楚楚動人的金發女郎究竟去了哪裡;他還蹲下身子,從人們的肩背之間窺視,總算找到了,看到她與母親坐在一起,她的頭頂上有一個東方式的插着羽毛的纏頭在高傲地輕輕搖擺。

    上去,他似乎要以一次沖鋒去奪取她們:是春天的情懷起了作用,還是有人在背後推他呢?反正他在一股勁地往前擠,什麼也不管了;專賣商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子一晃,勉勉強強用一條腿站住了,否則不用說,他身後就會被壓倒一大片;郵政局長也往後一退,吃驚地瞅瞅他,吃驚中帶着頗為含蓄的譏笑,但他沒有朝他們看;他隻看見遠處的金發少女,她正在戴一隻長手套,無疑,有一個願望正在她心中燃燒,想在那鑲木地闆上飛旋來去。

    那裡還有四對舞伴在一旁靈巧地跳着瑪祖卡舞;他們的腳後跟猛蹬着地闆,一個陸軍上尉非常投入地手舞足蹈,扭出的那些舞步,别人在夢裡也不曾扭出過。

    乞乞科夫從瑪祖卡舞旁邊,幾乎貼着舞者的腳後跟溜了過去,徑直來到了省長夫人和女兒所坐的地方。

    不過,他朝她倆走過去時非常膽怯,并沒有活潑而花哨地走那種小碎步兒,甚至有點兒畏葸不前,舉止中處處透露出一點兒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