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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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旅行者是幸福的,在漫長而枯燥的旅途之後,在飽經凄風苦雨、仆仆風塵,厭倦了睡眼惺忪的驿站長、鈴聲的叮當、煩人的修修補補、無休止的叫罵,以及那些馬車夫、鐵匠和萍水相逢的形形色色的壞蛋之後,他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屋頂和迎面撲來的點點燈火,于是出現在他面前的是熟悉的房間,人們跑出來迎接時的歡呼,孩子們的亂跑亂叫,以及溫馨的低聲細語,間之以激情似火的熱吻,使人忘卻了滿腹憂傷。

    有這樣一個家的男人是幸福的,而沒有家的男人隻有苦澀。

     有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避開乏味、可惡、其真實面目令人憂傷的性格,而去接觸那些表現出人的崇高品德的性格,他從形形色色的人物每日周旋其中的大漩渦裡隻選擇為數不多的例外,他決不改變自己豎琴的高雅音韻,決不從自己的高處降貴纡尊,俯就貧賤、卑微的同胞,而是不觸及地面,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那些遠離地面的被拔高的形象。

    他的美好命運尤其令人羨慕:他在那些形象之中,仿佛置身于親愛的大家庭;同時又聲名遠播。

    他用美麗的煙霧迷惑人們的眼睛;他掩飾生活中的可悲現象,描繪美好的人物,從而巧妙地逢迎讀者。

    人們都鼓掌追随着他,并跟在他凱旋的戰車後面疾馳。

    他被人們譽為世界性的偉大詩人,高高地翺翔于全世界的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鷹翺翔于其他高飛的禽鳥之上。

    一提起他的名字,年輕人熱情的心就會戰栗,眼裡就會閃着回應的淚花……他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他就是神!但另一種作家的命運就不同了,他有不同的遭遇,因為他敢于揭示每時每刻發生在我們面前的一切,而這是那些冷漠的眼睛視若無睹的;敢于揭示像可怕的、令人駭然的泥淖一樣困擾着我們的生活的卑微的人們,暴露冷漠的、扭曲的、常見的性格的全部内涵,——而這種性格在我們的往往是苦澀而寂寞的人生之旅中是随處可見的,并且敢于以毫不容情的雕刻刀着力把它鮮明而突出地呈現于大衆之前。

    這樣的作家得不到人們的掌聲,看不到感激的淚花和受到他的鼓舞而發自内心的一緻的狂熱;不會有一個懷着對英雄的迷戀而暈頭轉向的十六歲少女迎着他飛撲而來;他不能陶醉于由他本人所引起的聲浪的迷人魅力;終究他還逃脫不了當代的法庭,這僞善而又冷酷的當代法庭把他所珍愛的創作貶為渺小、卑劣之作,在亵渎人類的作家行列中給他指定一個忍辱含垢的地位,他所描寫的人物的特點将被強加于他自身,他的良知、情操和天才的神聖火焰将遭到否定。

    因為當代的法庭不承認,觀察恒星的玻璃和顯示微生物動态的玻璃是同樣神奇的;因為當代的法庭不承認,要使取自卑賤生活的場景煥發光彩,并把它升華為創作的珍品,是必須擁有極大的心靈感受的深度的;因為當代的法庭不承認,高尚的充滿激情的嘲笑可以與高尚的抒情媲美,而與江湖戲子的裝腔作勢有天壤之别!當代的法庭是不承認這些的,并且把一切都變為對未被承認的作家的指責和辱罵;他沒有知音,沒有共鳴,沒有同情,好像一個沒有家的旅行者,在大路上踽踽獨行。

    他的生涯是艱辛的,他将飽嘗孤獨的苦澀。

     一種神奇的力量決定我還會與我的奇怪的主人公們長期攜手同行,縱覽那波瀾壯闊的生活,帶着世人所見得到的笑和世人見不到也不知其味的淚!我所期待的日子還很遙遠,那時在充滿神聖的絕望和閃光的腦海将卷起靈感的可怕的狂飙,化為新的噴泉,于是人們将在困惑的戰栗中聆聽新的、驚雷般的聲音…… 上路吧!上路!拂去爬上額頭的皺紋和那滿臉陰霾!讓我們立即投身于生活,聆聽它那無聲的絮語和行進的鈴聲,讓我們看看乞乞科夫在幹什麼。

     乞乞科夫醒了,他伸伸手,又伸伸腿,覺得睡得很好。

    仰面躺了一兩分鐘,他打了個榧子,滿面春風地想起,他現在已經擁有差不多四百名農奴了。

    他立即跳下床,甚至沒有照一照鏡子,盡管他是真心喜歡自己的那張臉,而在這張臉上,他最得意的似乎是下巴,因為他時常在朋友面前贊美它,尤其是在刮胡子的時候。

    “喂,你瞧,”他通常用一隻手撫摩着下巴說道:“瞧我這下巴,圓滾滾的!”不過此刻他沒有照下巴,也沒有照臉蛋,而是由于俄國人大大咧咧的脾氣,就那麼直接套上了在托爾若克城暢銷的那種鑲有各色花紋的山羊皮靴子,還像蘇格蘭人那樣隻穿着一件短襯衣,而且不顧自己老成持重的風度和中年應有的體面,竟在房間裡跳了兩跳,很靈巧地用腳後跟輕輕地碰碰自己。

    他随即開始辦事:他看着木匣子,十分滿意地搓搓雙手,就像一位在外辦案的鐵面無私的縣法官在走向美味佳肴時那樣,他立即從木匣子裡取出文件。

    他想盡快把事情了結,不要束之高閣。

    他決定親自起草、抄寫并謄清契約,而不必向書記員支付任何費用。

    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他用大寫字母利落地寫下“一八××年”,然後用小寫字母寫下“茲有地主某某”,以及一切應有的内容。

    在兩個小時内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後來他看看這些名單和上面登記的莊稼漢,他們确實曾經是莊稼漢,曾經做工、耕地、酗酒、趕車、欺騙老爺,也可能真的是好莊稼人,這時他突然有了一種奇特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覺。

    每一份名單仿佛都有它獨特的個性,而那些莊稼漢也似乎因此而有其特點。

    屬于柯羅博奇卡的莊稼漢,差不多人人都有附注和诨名。

    普柳什金的名單,特點是文字簡潔:往往隻有本名和父名的起首字母,然後就是一個冒号。

    索巴凱維奇的名單因為異常完備、詳盡而令人驚歎:莊稼漢值得稱道的品性都一個不漏地記載着,一個的評語是“出色的細木工”,另一個的評語是“明白事理而且滴酒不沾”。

    此外,還詳細注明父親是誰,母親是誰,以及他們的品行如何;隻有關于某個費多托夫,寫的是“其父不詳,生母是婢女卡皮托莉娜,但她性情溫和,無偷竊行為”。

    所有這些細節都使人産生一種特别新鮮的印象:好像這些莊稼漢昨天還活着似的。

    久久地看着他們的名字,他的心軟了,不禁感歎道:“爺們,你們有多少人被塞到這裡來了啊!親愛的,你們一輩子做了些什麼,是怎樣掙紮過來的?”于是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姓名上,這就是那個有名的彼得·薩韋利耶夫·涅烏瓦紮伊洗衣盆,曾屬于女地主柯羅博奇卡。

    他又不禁說道:“唉,多長的名字啊,占了一整行!你是一名工匠,或者隻是一個莊稼漢呢,又是怎麼死的呢?是死在小酒館裡,還是無精打采地在大路上被笨重的大車壓死了?普羅布卡·斯捷潘,木匠,從不酗酒。

    啊!就是他,斯捷潘·普羅布卡,就是那個能當近衛軍的大力士!也許你腰裡别着斧子,肩上挂着靴子,走遍各個省份,靠一個銅币的面包,兩個銅币的魚幹充饑,而每次回家,也許總要在錢袋裡帶回百把盧布,興許還把一張一千盧布的大票縫在粗麻布褲子裡,或是掖在靴筒裡。

    你是在哪裡送了性命的呢?你是為了多賺幾個錢爬到教堂的圓頂底下,或是要爬上十字架,腳在踏闆上一滑,就摔到了地下,隻有站在你身邊的某個米海伊大叔,搔搔後腦勺說道:‘哎呀,凡尼亞,你這是何苦呢!’而他自己卻又在腰間系上繩子,爬上去頂替你的位置去了。

    馬克西姆·捷利亞特尼科夫,鞋匠。

    嘻,鞋匠!俗話說,醉得像個鞋匠[1]

    我知道,我知道你,親愛的。

    要是你願意,我可以說出你的全部經曆。

    你是向一個德國人學的手藝,他讓你們所有的人同吃同住,稍不認真,就用皮鞭抽你們的脊梁,他還不準你們到街上去遊逛,你是拔尖的,不是在混日子,那個德國人在妻子和朋友面前對你贊不絕口。

    你的學徒生活是這樣結束的:‘現在我要過自己的小日子啦,’你說,‘但不是像德國人那樣,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錢,而是要馬上發大财。

    ’于是你給老爺交了一筆可觀的代役租,自己開了個小鋪子,接下了一大堆訂單,就動手幹了起來。

    你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批賤價的爛皮子,确實,每雙靴子都賺了兩倍的錢,可是過了一兩個星期,你的那些靴子就破了,你挨了人們的臭罵。

    就這樣,你的小鋪子空了,你借酒澆愁,倒在大街上,說:‘不,這個世道壞透了!俄國人沒活路啦,都怪德國佬。

    ’這個莊稼漢又是誰呢:伊麗莎白·沃羅别伊。

    呸,這可糟啦,是個女的!她怎麼混進這裡來了?混蛋索巴凱維奇,竟這麼坑人!”乞乞科夫說得不錯,那确實是個女的。

    她是怎麼混進這裡的,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姓名寫得很巧妙,讓人粗看,還以為是個男的,連名字都改成了表示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