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關燈
果給他看一看他年老時的畫像,他會駭然後退。

    在你們告别溫柔的青春年華,踏入嚴峻而使人冷酷的成年時,别忘了把所有人性的感情帶着上路吧,不要在半途失落,以後再也找不回來啦!等在前面的老年是猙獰可怖的,它絕不會交還或退回什麼!墳墓也比它仁慈,墓上寫着:有人長眠于此!而在無人性的老年那冷漠麻木的面容上,你是什麼也讀不到的。

     “您是否有哪位朋友,”普柳什金一面折起信紙,一面說道,“需要逃亡的農奴?” “您還有逃亡的農奴?”乞乞科夫醒悟過來,急忙問道。

     “可不,就是有啊。

    女婿核查過了,他說,人已經跑得影蹤全無,不過他是軍人,叫他用馬刺踏拍子,那是行家,要是叫他料理訴訟的事……” “逃亡的有多少?” “也有七十來個呢。

    ” “不會吧?” “這是真的!我這裡每年都有人逃走。

    這些人太能吃,由于無所事事,養成了大吃大喝的習慣,可我自己還沒有吃的呢……我想把他們賣了,不管給個什麼價都行。

    同您的朋友商量商量吧,隻要能找回十個八個,他就能得到一筆大錢。

    要知道,一個納稅農奴值五百盧布哇。

    ” “不,我們可不能讓朋友聽到風聲,”乞乞科夫暗自說道,然後他解釋說,這樣的朋友是找不到的,光是案子的訴訟費用就要破費更多的錢;因為法庭是沾不得的,還是離得遠點兒好;不過,既然他普柳什金那麼拮據,他出于同情,願意出個價……不過那是微不足道的,簡直不值一提。

     “您能出多少?”普柳什金問道,他貪婪得像個猶太佬,兩隻手像樹葉一樣簌簌發抖。

     “我願出二十五戈比一個農奴。

    ” “您是怎麼個買法呢,給現錢?” “對,給現錢。

    ” “不過,老兄,看在我一貧如洗的分上,就給四十戈比吧。

    ” “最尊敬的先生!”乞乞科夫說道:“别說四十戈比,就是五百盧布我也願出!我願意高高興興地出,因為我看到,一位可敬的善良的老者是由于自己的心地善良而在受苦。

    ” “的确如此!千真萬确!”普柳什金低垂着腦袋,傷心欲絕地搖搖頭說道,“全都是因為心太善哪。

    ” “嗯,您瞧,我一下子就看出了您的人品。

    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按五百盧布的價格付款呢,可是……沒有錢呀;要我再加五戈比嘛,那行,我同意,這樣一來,每個農奴就是三十戈比。

    ” “好吧,老兄,就依您,要是能再加兩戈比就好了。

    ” “行,我就再加兩戈比。

    您有多少農奴?您好像說有七十個?” “不止。

    一共是七十八個。

    ” “七十八個,七十八個,每個三十戈比,總共……”我們的主人公隻想了一秒鐘,決不會更多,立即說道:“總共是二十四盧布零九十六戈比!”他對算術是很精通的。

    他當即要普柳什金開一張收據,并把錢給了他。

    他雙手接過錢,捧着向寫字台走去,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捧的是什麼液體,時刻在擔心它會潑出來。

    他來到寫字台邊,再一次看看手裡的錢,又非常小心地把錢放進一個抽屜,這些錢想必注定要被埋葬在那裡,直到有一天,村裡的兩位教士,卡爾普神父和波利卡爾普神父來把他本人埋葬掉,那時女婿和女兒,也許還有自稱是他親戚的那個上尉,就會大喜過望。

    普柳什金在圈椅裡坐下,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談談的話題了。

     “怎麼,您已經想走了?”他看到乞乞科夫微微一動,連忙說道,其實乞乞科夫隻是要從口袋裡拿手絹。

     這一問倒提醒了他,确實沒有必要再耽擱了。

    “是的,我該走了!”他拿起帽子說道。

     “茶呢?” “不了,茶還是改日再喝吧。

    ” “那怎麼辦,我已經叫人燒茶去了。

    說實話,我就不愛喝茶,這種飲料很貴,而且糖價也在飛漲。

    普羅什卡!不用燒茶了!面包幹拿去給瑪芙拉,聽着:叫她把面包幹放在老地方,不,還是拿到這兒來吧,讓我親自送過去。

    再見了,老兄,願上帝保佑您,給廳長的信一定要交給他。

    是呀!讓他看看吧,他是我的老相識啊。

    那還用說!我們還是童年的夥伴呢!” 然後這個怪人,這個滿臉皺紋的小老頭兒把他送出院子,随即吩咐立刻将大門上鎖,于是他巡視各個倉庫,查看那些看守是不是都在各自的崗位上,他們站在各個牆角,用木鍬敲着代替鐵闆的空木桶;此後他拐進廚房,裝作要嘗嘗下人們的夥食好不好,飽餐了一頓菜湯和米飯,又挨個兒把下人們大罵一頓,說他們偷盜财物、行為不端,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等到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甚至想到,該怎樣感謝那位客人确實無與倫比的慷慨大度。

    “我要送給他,”他心裡想,“一塊懷表,這是一塊很好的銀表,不是什麼鍍金的或銅的,它有點兒小毛病,他拿去修一修就行;他還年輕,需要有一塊懷表去讨未婚妻的歡心!不,”他略一思忖,又想,“我還是在死後留贈給他吧,在遺囑裡寫明,他會時常懷念我的。

    ” 不過,我們的主人公就是沒有表也快活得忘乎所以了。

    這次意外的收獲簡直是無償的饋贈。

    真的,不管怎麼說吧,不僅有死去的農奴,還有逃亡的呢,而且總共有二百還多!當然,在來到普柳什金的村子之前,他已經想到會有利可圖,但有這麼大的賺頭卻是怎麼也不曾料到。

    一路上他異常高興,吹着口哨,把拳頭湊到嘴上鼓動着嘴唇,仿佛在吹喇叭,最後還唱起了一首曲子,這曲子是那麼怪怪的,連謝利凡聽着、聽着,後來也微微搖頭說道:“你瞧瞧,老爺唱的啥呀!”駛近省城時暮色已濃。

    光與影彼此交融,景物仿佛也交織成一片。

    第一根攔路杆成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顔色;站崗的哨兵的胡子仿佛長在前額上,而且比眼睛高了許多,鼻子似乎根本就沒有。

    轟隆聲和車身的颠簸使人注意到,小馬車已經駛上了城裡的馬路。

    路燈還沒有點亮,隻是在有些地方,住宅的窗口開始有了燈光,而在窮街陋巷,正在上演着此時所有城市都必定會有的生活場景,笑語喧嘩,城市裡總是有很多士兵、馬車夫、工人,以及一種特殊人物,就是那些戴着紅紗巾、穿着皮鞋卻不穿襪子的婦女,她們像蝙蝠一樣在十字街頭穿梭來去。

    乞乞科夫不去理會他們,甚至也沒有注意到很多拿着手杖的瘦瘦的官員,他們大概是在郊外散步之後,走在回家的路上。

    偶爾傳來似乎是女人的叫嚷:“你胡說,醉鬼!我從來不讓他這麼胡來!……”或是:“别打人哪,蠢東西,你到警察局去嘛,到了那裡,我就向你證明!……”總之,這些話對一個耽于幻想的二十歲青年來說,不啻兜頭潑來一盆冷水,假定他剛走出劇院,滿腦子都是西班牙的街道、夜色、迷人的女性形象,她懷抱吉他,一頭美麗的鬈發。

    他的腦海裡什麼沒有呢,什麼樣的夢幻不會出現呢?他是在天堂裡,還在席勒那裡做客呢——卻仿佛晴空霹靂,突然響起了這些敗興的話語,使他又落到人間,甚至是落在幹草市場,而且還在一家小酒館旁邊,于是生活又納入了平日的軌道。

     最後,小馬車猛烈地一跳,又像掉進坑裡似的,落進了客棧的大門,于是彼得魯什卡向乞乞科夫迎了上來,他一隻手捂着常禮服的下擺,因為他不願讓下擺分開,另一隻手扶着主人下車。

    客棧夥計也跑了出來,手裡擎着蠟燭,肩上搭着一條餐巾。

    彼得魯什卡看到老爺回來是否高興,這一點不得而知,至少他和謝利凡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而且他平時那嚴厲的臉色,這時也似乎開朗一些。

     “您出去很久了,”夥計說道,一面舉蠟燭照着樓梯。

     “是的,”乞乞科夫踏上樓梯,說道。

    “你怎麼樣?” “還行,”夥計躬身回答道。

    “昨天來了一位軍人,是中尉,住在十六号房間。

    ” “中尉?” “不知是什麼軍種的,來自梁贊,馬匹是栗色的。

    ” “很好,很好,往後也好好幹吧!”乞乞科夫說着,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走過前廳時,他皺了皺鼻子,對彼得魯什卡說道:“你至少該把窗子打開啊!” “窗子我開過的,”彼得魯什卡說道,他這是在說謊。

    不過老爺也知道他在撒謊,可是什麼話也不想講了。

    旅途歸來,他覺得十分疲倦。

    他要了一份隻有乳豬肉的極清淡的晚餐,餐畢,立即脫了衣服,鑽進被子,美滋滋地酣然入夢,隻有那些既不為痔瘡、跳蚤所苦,也不被太發達的智力所困擾的幸運兒才能這麼香甜地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