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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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女兒死了,于是老人獨自成了自己财産的看守、保管和主人。

    孤獨的生活給吝啬提供了豐富的養料,而吝啬,大家知道,有餓狼一樣的胃口,越吃越貪婪;在他身上本來就并不深厚的人性的感情,漸漸變得淡薄了,而且在這副衰老的軀殼裡,人性的感情每天都會喪失掉一點。

    偏偏在這時,仿佛故意要證實他對軍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兒子打牌輸得精光,他由衷地向兒子發出了父親的詛咒,而且從此不再關心他是否還活在世上。

    年複一年,住宅的窗戶一扇扇地封閉起來了,最後隻剩下了兩扇,其中的一扇,正如讀者所看到的,還用紙糊了起來;年複一年,莊戶人家的大事漸漸從他的視野消失,他的短淺的目光專注于他收集在自己屋角的紙片和廢棄的鵝毛筆;他對前來收購農副産品的商人越來越锱铢必較,商人們反複講着價錢,最後就永不登門了,他們說這是個魔鬼,而不是人;幹草和糧食在黴爛,莊稼垛和幹草垛完全成了糞堆,簡直可以在上面種卷心菜,地窖裡的面粉變成了石頭,不得不把它砸碎,呢料、粗麻布和各種家織布料叫人不敢去碰,一碰就化成了灰塵。

    他自己已經忘記,他有哪些财産,有多少,隻記得在廚裡的什麼地方放着一個長頸玻璃酒瓶,裡面剩了點兒露酒,他親自在瓶上做了記号,以防有人偷喝他的酒,還記得哪裡有一支鵝毛筆或一塊火漆。

    同時照舊收取農莊上的進項:莊稼漢要如數交納代役租,每個農婦都同樣要交胡桃,織布女工仍然要織出那麼多粗麻布——所有這一切都堆進了倉庫,變成破爛和缺憾,終于他本人也成了人間的某種缺憾。

    亞曆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曾經帶着年幼的兒子來過兩次,想多少得到點兒什麼;看來,同上尉在一起的軍旅生涯并不像婚前想象的那般美妙。

    普柳什金倒是寬恕了她,甚至還把桌上的一顆紐扣拿給小外孫玩,錢卻分文未給。

    另一次亞曆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帶了兩個孩子來,送給他一個當茶點的甜味大面包和一件新長袍,因為老爺子身上的那件叫她看了不僅心中有愧,而且覺得臉上無光。

    普柳什金和兩個小外孫親熱了一番,把一個抱在右膝上,另一個抱在左膝上,颠動着雙腿,就像他們是騎在馬上一樣,面包和長袍他收下了,卻什麼也沒有給女兒;亞曆山德拉·斯捷潘諾夫娜就那麼走了。

     總之,站在乞乞科夫面前的就是這麼一位地主!應當說,這種現象在一切都喜歡舒展大氣,而不喜歡蜷縮猥瑣的俄羅斯是罕見的,這種現象在某些情況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比方說,在鄰居中碰巧有一位縱酒作樂而盡顯俄羅斯人的豪邁和貴族氣概的地主,正如常言所說,他揮金如土。

    孤陋寡聞的過路人見到他的府第會愕然止步,疑為某位世襲親王突然降臨在閉塞的小業主之間:他那一座座宛如宮殿的磚砌的白色豪宅,豎着無數煙囪、望樓、風标,四周環繞着廂房和供來賓住宿的各式房舍。

    他什麼沒有呢?有戲劇,有舞會;有通宵華燈齊放、響徹着嘹亮音樂的花園。

    半個省城的人士盛裝而來,徜徉于樹蔭之下,誰也沒有看到在這不自然的照明之中有什麼怪異和可畏之處,這時戲劇性地從綠樹叢中探出一條枝桠,它被人工營造的燈光所照亮而失去了原有的翠綠,而在這幅景象的上方可以看到更黑暗、更陰沉、更可畏二十倍的夜空,陰沉沉的樹冠在那遠遠的高處顫動着枝葉,更深地沉入了那無邊的黑暗,對在下面照亮它的根部的浮華的燈光充滿了憤怒。

     普柳什金站在那裡已經有好幾分鐘了,一言不發,而乞乞科夫還無法開始交談,因為主人的模樣,以及他房間裡的種種現象分散了他的注意。

    他好久也想不出,該以怎樣的措辭來說明他造訪的原因。

    他已經想大緻上這麼說,就說久仰他的道德修養和難得的美好心靈,認為理當親自登門,表示應有的敬意,可是忽然覺得,這話太離譜。

    他又一次打眼角掃視了一下室内的一切,覺得道德修養和難得的美好心靈的說法,很可以代之以勤儉持家和有條不紊;于是在作了這樣一番修改之後說道,久仰他勤儉持家和對莊園難得的出色經營,認為理當拜訪,親緻敬意。

    當然,他本可以提出一個更好的理由,卻一時想不出别的話來說。

     對此,普柳什金咕哝了一聲,他的話是從唇縫裡擠出來的,因為已經沒有牙齒了,究竟說了什麼,卻聽不明白,但想必是這麼個意思:“你和你的敬意見鬼去吧!”可是好客在我們這裡是一種風尚,吝啬鬼也不能破例,所以他當即比較清楚地補了一句:“請坐,請!” “我很久沒有客人來了,”他說,“不過老實說,有客人來,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人們養成了彼此串門的壞風氣,卻把正業荒廢了……還得給他們的馬匹喂幹草!我早已用過了午餐,我的廚房太糟糕,煙囪也全塌了,要是生火,準會惹起一場火災。

    ” “原來如此!”乞乞科夫暗自想道,“幸虧我在索巴凱維奇那裡吃了一個乳渣餅和一塊羊肋。

    ” “簡直是個大笑話,莊子裡居然找不到一把幹草!”普柳什金接着說道。

    “可不是,怎麼會有幹草呢?土地很少,莊稼漢又懶,隻想着下小酒館……眼看,老來要去讨飯喽!” “不過我聽說,”乞乞科夫謙恭地指出道;“您有一千多名農奴呢。

    ” “這是誰說的!您哪,老兄,誰要是這麼說,您可以沖着他的眼睛吐唾沫!看來,他是個促狹鬼,在同您開玩笑。

    說什麼有一千多農奴,去數數看吧,到了兒是個空!最近三年,該死的熱病奪走了我的一大批莊稼漢。

    ” “是嗎!死了很多人?”乞乞科夫同情地問道。

     “是呀,好多人都死了。

    ” “那麼請問,死了多少呢?” “八十個。

    ” “不會吧?” “我不講假話,老兄。

    ” “請容許我再問一句:我想,您這是從上一次男丁普查後算起吧?” “那倒謝天謝地喽,”普柳什金說道,“才不是呢,從那時算起,就有一百二十個了。

    ” “真的?整整一百二十個?”乞乞科夫叫道,簡直驚訝得有點兒合不攏嘴。

     “我老了,老兄,怎會說謊呢,我都六十多啦!”普柳什金說道。

    他聽了那幾乎是快樂的叫聲,似乎不大高興。

    乞乞科夫發覺,對别人的痛苦那麼冷漠,确實是失禮,所以當即歎了口氣說,他深表同情。

     “同情不能當飯吃,”普柳什金說道。

    “有一個上尉住在我家附近,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說是我的親戚,叫我叔叔、叔叔!還親吻我的手,表示同情,一同情起來,就咋呼得叫人耳朵受不了。

    臉是紅彤彤的,大概嗜酒如命。

    想必在當軍官的時候輸光了錢,或是被搔首弄姿的女戲子騙光了,這就向我表示同情來了!” 乞乞科夫使勁解釋,他的同情和上尉完全不同,他不是講空話,而是願意用行動來證明,于是不再耽擱正事,也毫不轉彎抹角,當即表示,願意承擔為那些在如此不幸的意外中死去的所有農奴支付人頭稅的義務。

    這個建議看來使普柳什金驚詫至極。

    他瞪圓了眼睛,久久地看着他,最後問道:“老兄啊,您是不是在軍隊裡幹過?” “沒有,”乞乞科夫相當狡猾地回答道:“我幹的是文職。

    ” “文職?”普柳什金重複了一遍,他的嘴唇翕動着,好像在嚼東西。

    “那怎麼行?這是您自己要吃虧的呀?” “為了讓您高興,我吃虧也願意。

    ” “啊,老兄!啊,我的恩人!”普柳什金大叫道,他太高興了,沒有發覺,從他的鼻孔裡很不雅觀地露出了鼻煙的煙絲,樣子很像是濃咖啡,而且睡衣的下擺敞開了,露出了内褲,讓人看了有點兒不成體統。

    “您真叫我老頭子開心哪!啊,你呀,我的上帝!啊,您哪,我的聖徒!……”然後普柳什金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可是沒過一會兒,這突然表現在他那木然的臉上的歡樂也突然地消失,仿佛根本就不曾有過,于是他的臉上又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還用手絹擦了擦臉,又把它揉成一團,蹭蹭上唇。

     “沒說的,不過我想問問清楚,您可别見怪,您每年都替他們付稅嗎?您是把錢付給我,還是交給公家?” “我們可以這麼辦:我們來立個買賣契約,仿佛這些農奴還活着,而您把他們賣給了我。

    ” “嗯,買賣契約……”普柳什金說着琢磨起來,嘴唇又像嚼東西那樣翕動起來。

    “訂買賣契約是要花錢的呀。

    衙門裡的人心可黑啦!從前花半盧布,加上一袋面粉就能對付過去,現在得送上滿滿一大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