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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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而活躍的性格。

    如果他運氣好,在集市上碰到一個傻瓜,赢了他,他就會買上一大堆東西,在那些小鋪子裡見什麼買什麼:馬轭、松脂香錠、印花布、蠟燭、給保姆的頭巾、小馬駒、葡萄幹、銀臉盆、荷蘭麻布、精制面粉、煙草、手槍、鲱魚幹、畫幅、磨刀石、瓦罐、長筒皮靴、瓷器,直到把錢花光為止。

    不過,他很少有機會把這些東西帶回家;幾乎當天就全都輸給了别的更幸運的賭徒,有時還要搭上自己的煙鬥和煙荷包、煙嘴,有一次甚至還搭上了四匹馬和所有相關聯的東西,即一輛四輪馬車和一個馬車夫。

    這樣一來,老爺自己隻好穿一件短短的燕尾服或一件短上衣,去找某一位朋友,借他的馬車用用。

    諾茲德廖夫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人認為對這種性格的描寫已是老生常談,他們會說,現在已經沒有諾茲德廖夫了。

    唉!誰要是這麼說,他就有失公允了。

    諾茲德廖夫還久久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絕迹。

    他到處活躍在我們之間,也許穿的是另一件俄羅斯長袍罷了。

    如果把穿了另一件長袍的人看作另一個人,那就未免淺薄而缺乏洞察力了。

     這時三輛馬車已經駛近諾茲德廖夫家的台階。

    家裡沒有做好接待他們的任何準備。

    餐廳當中放着一架叉形木梯,兩個莊稼漢站在梯子上粉刷牆壁,一面沒完沒了地曼聲唱着一首歌曲;石灰濺得滿地都是。

    諾茲德廖夫立即吩咐莊稼漢帶着木梯滾蛋,又跑到另一間屋子去發号施令。

    客人們聽到他在向廚子預定午餐,乞乞科夫已經有了點兒食欲,這時一尋思,他明白,在五點以前他們是不可能坐上餐桌的。

    諾茲德廖夫回來了,他領着客人在村子裡到處參觀;到了兩點多鐘,已經全都看完,再也沒有什麼可看的了。

    他們最先是去參觀馬廄,馬廄裡有兩匹母馬,一匹是帶圓斑點的灰色馬,一匹是淺栗色的,還有一匹棗紅的兒馬,看上去不怎麼樣,不過諾茲德廖夫賭咒發誓地說,那是他花了一萬盧布才買來的。

     “買這匹馬,你花不了一萬盧布,”姐夫指出道。

    “它連一千盧布也不值。

    ” “老天作證,真的花了一萬盧布,”諾茲德廖夫說道。

     “你隻管指天發誓,愛怎麼發都行,”姐夫答道。

     “那好,你願不願打個賭!”諾茲德廖夫說道。

     打賭姐夫是不願的。

     接着諾茲德廖夫帶他們去看馬廄裡的一間間空馬欄,那裡也曾有過一些出色的好馬。

    就在這個馬廄裡,他們看到一頭公山羊,根據古老的迷信,人們認為在馬群裡必須養一隻公山羊,看來它與那些馬似乎很和睦,在馬肚子下面鑽來鑽去,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然後諾茲德廖夫帶他們去看一頭被拴着的小狼崽子:“瞧這狼崽子!”他說。

    “我特意用生肉喂它。

    我要它保持十足的野性!”他們又去看池塘,諾茲德廖夫說,池塘裡養過魚,魚那麼大,要兩個人才勉強拖得動一條。

    不過對這一點,他的親戚少不了又表示懷疑。

    “乞乞科夫,我給你看兩條極好的狗,”諾茲德廖夫說道:“那肌肉的結實簡直叫人吃驚,它的臉尖得像針一樣!”于是領他們朝着一座造得非常漂亮的小房子走去,小房子在一個四面圍起來的大犬舍當中。

    一走進犬舍,就看見了那裡的形形色色的狗,有長着長而密的毛的狼犬,也有長着柔而稀的毛的狼犬,毛色應有盡有:有栗色的,有黑裡帶绛黃色斑點的,還有淺白色的花斑狗、暗褐色的花斑狗、火紅色的花斑狗,還有黑耳朵的、灰耳朵的……這些狗的名字千奇百怪,用的都是命令式:開槍、罵呀、飛呀、一團火、花花公子、撲呀、使勁、加油、黑雁、燕子、獎賞、保镖。

    諾茲德廖夫來到它們之間,完全像一位家長置身于一個大家庭:它們全都馬上豎起尾巴——愛狗的人所謂的旗杆,迎着客人們飛快地直奔而上,向客人們問好。

    大約有十條狗把爪子搭在諾茲德廖夫的肩上。

    “罵呀”對乞乞科夫也表現得同樣友好,它人立而起,舐了一下他的嘴唇,害得乞乞科夫連忙吐唾沫。

    大家仔細看了看那兩條肌肉結實得叫人吃驚的狗,果然都是好狗。

    然後去看一條克裡米亞種母狗,它的眼已經瞎了,諾茲德廖夫說它不久就要死了,但兩年前這是一條非常出色的好狗;大家又仔細看了看這條母狗,果真是一條瞎狗。

    然後去參觀水磨,水磨上缺了磨臍,磨盤的上扇就是要安放在磨臍上,随着磨軸快速地旋轉,按俄國農夫絕妙的說法,是随着磨軸“飄”。

    “這前面就要到鐵匠鋪了!”諾茲德廖夫說道。

    走了不遠,他們果真看到一個鐵匠鋪,于是也參觀了一下鐵匠鋪。

     “在這片土地上,”諾茲德廖夫指着田野說道,“灰兔多得連土地也看不見了,我就親手抓住過一隻兔子的兩條後腿。

    ” “哼,你空手是抓不到灰兔的!”姐夫指出道。

     “可我抓到過,就是抓到過!”諾茲德廖夫回答道。

    “現在我帶你們去,”他對乞乞科夫繼續說道:“看看我家的地界。

    ” 諾茲德廖夫領着客人們從田野上穿過去,這片田野的很多地方都是土墩。

    客人們必須在熟荒地和耙過的莊稼地之間穿行。

    乞乞科夫開始覺得累了。

    在很多地方他們腳下踩出了水來,那地勢就是這麼低。

    開始時他們還挺留神,小心翼翼地邁着步子。

    但後來發覺這樣毫無用處,就慢慢地筆直往前闖,顧不得哪裡泥漿多,哪裡泥漿少了。

    走了相當長一段距離,他們果然看到了由木樁和窄窄的溝渠所構成的地界。

     “這就是地界。

    ”諾茲德廖夫說道:“在這一邊,凡是你眼界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甚至那邊,瞧,那青幽幽的整片樹林,以及樹林後面的地方,全都是我的。

    ” “這片樹林什麼時候又成了你的了?”姐夫問道。

    “莫非是你最近買下的?它本來不是你的呀。

    ” “不錯,是我最近買下的,”諾茲德廖夫回答道。

     “這是在什麼時候買的呢?哪有這麼快?” “怎麼啦,是我前天買的,見鬼,價錢可真貴。

    ” “可那時你正在集市上啊。

    ” “嗨,你這個大傻瓜!人在集市上,就不能同時也買地嗎?我确實是在集市上,可這時我的管家在我缺席的情況下買了它。

    ” “哦,敢情是管家!”姐夫說道,可又馬上起了疑心,搖了搖頭。

    客人們沿着可惡的原路往回走了。

    諾茲德廖夫帶他們進了自己的工作室,不過其中看不到工作室裡常有的迹象,如圖書或文件;隻見挂着幾把馬刀和兩支長槍,一支值三百盧布,另一支值八百盧布。

    姐夫仔細看了看,隻是搖頭。

    接着他給客人們看幾把土耳其匕首,其中一把上面出了個錯兒,镌刻着如下幾個字:工匠薩韋利·西比利亞科夫[9]

    随後給客人們看的是手搖風琴[10]

    諾茲德廖夫當即在他們面前搖了起來。

    手搖風琴的樂音倒也悅耳,但裡面似乎出了點兒岔子,因為一首瑪祖卡舞曲到結尾處成了歌曲《馬爾伯勒公爵出征》[11];而《馬爾伯勒公爵出征》又突然以一支人們早已熟悉的華爾茲舞曲收尾。

    諾茲德廖夫早就不再搖它了,可是手搖風琴裡有一支笛子勁頭十足,怎麼也不肯平靜下來;許久許久還獨自發着刺耳的嘯聲。

    此後出現的是煙鬥,木制的、陶制的、海泡石的,熏黃了和沒有熏黃的,裹着麂皮和沒有裹麂皮的,還有不久前赢得的一根帶琥珀煙嘴的長煙杆和一位伯爵夫人所繡的煙荷包,這位伯爵夫人在某處的郵局對他一見鐘情,愛得死去活來,她的一雙小手,按他的說法,是最玲珑優雅的超級柔調相片,——總之,他的這句話大概是意味着完美至極。

    吃了點兒鹹魚幹之後,他們在将近五點鐘的時候坐上了餐桌。

    顯然,在諾茲德廖夫家裡,就餐在生活中不占有重要位置,菜肴不是重要角色,有的燒煳了,有的幹脆就沒有煮熟。

    顯然,廚師多半是憑着某種靈感行事,随手抓到什麼,就放什麼:要是身旁有胡椒——他就撒上胡椒,要是碰巧有白菜——就随手把白菜倒進去,再拼命加上牛奶、火腿、青豆,總之,亂放一氣,隻要燒熟了就成,至于味道,大概總會燒出點兒什麼味道的。

    不過諾茲德廖夫在勸酒上倒是下了工夫:湯還沒有上來,他就給兩位客人斟上一大杯波爾多葡萄酒,又斟上一大杯高級索泰爾納白葡萄酒,因為普通的索泰爾納白葡萄酒在省會和縣城裡是沒有的。

    然後諾茲德廖夫吩咐把馬德拉葡萄酒拿上去,比這更好的連元帥也沒有喝過呢。

    果然,這酒簡直燒嘴,因為商人知道,地主們愛好優質馬德拉酒的口味,所以在裡面摻了好多朗姆酒,有時甚至注入王水,期望俄國人的胃什麼都能頂得住。

    後來諾茲德廖夫又吩咐拿來一瓶特别的酒,他說這酒是布爾酒和香槟摻兌在一起。

    他非常熱心地向兩個杯子裡倒酒,左一下,右一下,給姐夫斟了,又給乞乞科夫斟;不過乞乞科夫無意中發覺,他給自己添的酒很少。

    這使他小心起來,趁着諾茲德廖夫談得起勁或在給姐夫斟酒的時候,馬上就拿起酒杯往盤子裡倒。

    不一會兒,花楸露酒也拿到桌上來了,照諾茲德廖夫的說法,這酒有一股乳皮的味兒,可是令人吃驚的是,它有劣酒那種十足的勁頭。

    後來他們喝了一種什麼香露,它的名稱簡直很難記,有一回連主人自己也把名稱叫錯了。

    這頓飯早已吃好,各種酒也已經嘗遍,然而客人們還是坐在餐桌旁。

    乞乞科夫怎麼也不願當着姐夫的面談起主要的話題。

    姐夫畢竟是外人,而這個話題要求作一番友好的密談。

    不過姐夫未必會有什麼妨害,因為他看來已經酩酊大醉,坐在那裡直打瞌睡。

    他自己也覺得頭重腳輕,終于開口告辭,要回家去,不過說話的聲音那麼懶洋洋的,那麼萎靡不振,正如俄羅斯人所說,就像用鉗子夾着馬轭給馬兒上套一樣使不上勁兒。

     “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諾茲德廖夫說道。

     “不,我的朋友,别為難我,真的,我一定得走,”姐夫說,“你讓我好為難。

    ” “胡說,胡說!我們馬上來一個小小的牌局。

    ” “不,兄弟,你自己來吧,我可不行,妻子會很有意見的,我該對她說說集市上的情形。

    真的,兄弟,我要讓她高興高興。

    不,你就别攔我了!” “讓你的老婆見……!你們兩口子一塊兒能幹出什麼正經事兒!” “不,兄弟!她那麼莊重、忠實!又那麼體貼……說起來我就要流淚,你就相信我的話吧。

    不,你别攔我;我是老實人,一定得走。

    我這是對你說的心裡話。

    ” “讓他走吧,何必留他呢!”乞乞科夫悄悄地對諾茲德廖夫說道。

     “這倒也是!”諾茲德廖夫說:“我最不喜歡這種婆婆媽媽的家夥!”又提高嗓門說道:“好吧,走你的吧,去和老婆親熱去吧,鳥東西!” “不,兄弟,你不該罵我鳥東西,”姐夫回答道:“我一輩子都欠她的情。

    真的,她是那麼善良、可親,對我那麼溫存……讓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會問我在集市上的所見所聞,我要把所有的情形都對她說說才行,真的,她是那麼可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