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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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叫聲之中,無休止地響着一串童高音,宛如郵車的鈴聲,那大概是一條幼犬,最後還有一陣男低音,那大概是一條老狗,或者就是賦有狗的強壯體質的雄犬,因為它發出的是一種沙啞的聲音,宛如聲樂中的低音提琴,當樂曲達到高潮,男高音歌手們踮着腳尖,竭力要唱出高音,所有的人都仰着頭想把聲音拔高的時候,唯有他把留胡子的下巴縮在領結裡,蹲下身子,臀部幾乎着地,從那裡展開歌喉,聲音震得窗玻璃叮當作響。

    單憑這樣一些音樂家所發出的吠聲就可以猜想,這是一個挺像樣的小村落;不過我們的主人公淋得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什麼也不想了,隻想着床鋪。

    小馬車還沒有停穩,他就跳上台階,一個踉跄差點兒栽倒。

    又有一位婦女從屋子裡來到台階上,她比另一位年輕,但很相像。

    她把他送進了一個房間。

    乞乞科夫順便瞅了瞅:房間貼着條紋的舊牆紙;有幾幅禽鳥畫;窗戶之間有幾面老式的小鏡子,鑲在狀似卷葉的深色鏡框裡;在每一面鏡子後面都塞着一封信,或一副舊撲克牌,或一隻長襪子;還有一座挂鐘,刻度盤上畫着花卉……他再也沒有精神去注意别的什麼了。

    他覺得眼皮發黏,仿佛有人給糊上了蜂蜜。

    過了一會兒女主人進來了,這是一位已過中年的婦女,頭上是一頂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圍着法蘭絨披肩。

    她是這樣一位老大娘、小地主婆,這種人時常哭窮,抱怨收成不好、虧損太大,說着還把腦袋微微歪在一邊,其實卻在一點一點地攢錢,把錢塞進一隻隻粗印花布的錢包裡面,分開放在櫥櫃的幾個抽屜裡。

    一隻錢包裡裝的都是一盧布的銀币,另一隻錢包裡全是半盧布的銀币,第三隻錢包裡都裝着四分之一盧布的銀币,不過從表面看上去櫥櫃裡好像什麼也沒有,隻有一些内衣、睡衣、幾團線,還有一件拆開的女罩衫,是準備改做連衣裙的,以防舊連衣裙在過節時烤甜餅和各種餡餅時被燒壞,或是自然而然地磨破了。

    但連衣裙不會燒壞,也不會自然而然地磨破;老太婆是很愛惜東西的,于是拆開的女罩衫便注定要長期放在那裡,以後根據遺囑,連同所有那些破爛一起由堂姐妹的侄女繼承。

     乞乞科夫對突然造訪而驚擾了女主人表示歉意。

    “沒關系,沒關系,”女主人說道。

    “上帝怎麼在這樣的時候打發您到這兒來呀!外面亂糟糟的,好大的暴風雪……您一路上辛苦,本該吃點東西,可在這深夜,沒法招待呀。

    ” 女主人的話被一陣奇怪的咝咝聲所打斷,客人吃了一驚;那聲音很像房間裡遍地都是蛇;不過擡頭一看,他就放心了,原來是挂鐘突然想打點了。

    一陣咝咝聲過去,随之而來的是嘶啞的哧哧聲,終于挂鐘憋足了勁兒,敲了兩點,那聲音就像有誰在用棍子敲打破砂鍋似的,此後鐘擺又安詳地滴答滴答左右搖擺起來。

     乞乞科夫感謝女主人,說他什麼也不需要,請她不必費心,說他除了一張鋪之外,别無所求,不過好奇地打聽了一下,這是什麼地方,離地主索巴凱維奇的家遠不遠,老太婆說這個名字她連聽也沒有聽到過,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地主。

     “馬尼洛夫您總知道吧?”乞乞科夫說道。

     “馬尼洛夫是誰?” “一位地主啊,大媽。

    ” “不,不曾聽說過,沒有這樣一個地主。

    ” “那麼有哪些地主呢?” “有博布羅夫、斯維尼因、卡納巴耶夫、哈爾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 “他們是不是很有錢?” “不,大爺,太有錢的人可沒有。

    有的人有二十個農奴,有的人有三十,家裡有上百農奴的人就沒有了。

    ” 乞乞科夫這才發現,他來到了一個偏僻而荒涼的地方。

     “至少離城市不太遠吧?” “有六十俄裡。

    真可惜,我沒有夜宵招待您!要不要喝杯茶呢,大爺?” “謝謝,大媽。

    除了一張鋪,什麼也不要。

    ” “是呀,走了這一路真該歇息了。

    您就在這裡安頓吧,大爺,睡在這張長沙發上。

    喂,菲季妮娅,把絨毛褥子、枕頭和床單拿來。

    天哪,什麼天氣呀,多吓人的雷呀,我通宵都在聖像前點着蠟燭。

    哎呀,我的大爺,你的背上和半邊身子像頭髒豬一樣全是泥漿!你在哪裡搞了這一身泥呀?” “隻搞了一身泥還算運氣呢,謝天謝地,總算沒有把肋骨弄折了。

    ” “聖徒呀,多可怕!要拿什麼來把背上擦一擦嗎?” “謝謝,謝謝。

    不用費心,就叫您的女仆把我的衣服烘一烘,刷刷幹淨就行。

    ” “聽到了嗎,菲季妮娅?”女主人轉身對剛才拿着蠟燭迎上台階的那個婦女說道,她已經把絨毛褥子抱了進來,又用兩隻手從兩邊把它拍松,弄得滿屋子絨毛飛揚。

    “你把這位先生的上裝和内衣褲拿去,先放在火上烘幹,就像給已故老爺做的那樣,然後好好地搓一搓,拍拍幹淨。

    ” “是,太太!”菲季妮娅說,一邊在褥子上鋪上床單,放好枕頭。

     “好,床給你鋪好了,”女主人說道。

    “再見,大爺,祝你晚安。

    是不是還需要什麼?說不定,我的大爺,你有個習慣,夜裡要有個人給撓撓腳後跟。

    我那故世的丈夫不這樣就不能入睡。

    ” 不過客人也謝絕了撓腳後跟。

    女主人一走,他就急匆匆地脫掉衣服,把脫下的全身髒衣服,外衣和内衣,一股腦兒都交給了菲季妮娅,于是菲季妮娅也向他道了晚安,帶着這些濕漉漉的髒衣服走了。

    獨自留下以後,他不無喜悅地看了看自己的鋪,它高高地蓬起,幾乎頂到了天花闆。

    看來菲季妮娅是拍打褥子的能手。

    當他端過一把椅子,爬上床鋪的時候,那張鋪就在他的身下低了下去,幾乎貼到了地闆,而從褥子裡擠出來的絨毛,飛向房間的各個角落。

    他熄了蠟燭,拉起印花布被子連頭蒙上,蜷縮着身子,馬上就睡着了。

    到第二天上午,他才遲遲醒來。

    陽光從窗口直射着他的眼睛,昨夜安靜地栖息在牆上、天花闆上的蒼蠅全都找上了他:一隻落在他的嘴上,一隻落在耳朵上,還有一隻老想停在他的眼球上,那隻不小心落在鼻孔附近的蒼蠅,被他在睡夢中吸進了鼻子裡,使他猛地打了個噴嚏,這就是他醒來的原因。

    他環顧室内,這才發現,畫上畫的并不都是鳥,其中有一幅庫圖佐夫[2]的肖像和一幅畫着一位老者的油畫,他的軍服上縫着保羅一世朝代的那種紅色鑲邊。

    挂鐘又發出了哧哧聲,接着敲了十點;一個女人在門口探頭張望了一下,又馬上把頭縮了回去,因為乞乞科夫為了睡得舒服些,身上脫得一絲不挂。

    他覺得這個探頭張望的女人好像有點兒面熟。

    他開始回憶,這是誰呢,最後才想起來,她就是女主人。

    他穿上襯衫;上裝已經烘幹,刷得幹幹淨淨地放在旁邊。

    他穿好衣服,走到鏡子跟前,又猛地打了個噴嚏,以緻正好走到窗前的一隻火雞——窗口離地面很低——立刻用它那奇怪的鳥語快速地唠叨起來,想必在說:祝您健康。

    乞乞科夫回了它一聲:傻蛋。

    他走到窗前,擡頭看看眼前的景色,這扇窗差不多正對着養雞場,至少在他面前的小院子裡滿是家禽和各種牲畜。

    有無數的火雞和雞;一隻公雞在它們當中邁着平穩的步子走來走去,輕輕地擺動着雞冠,微微側轉頭,仿佛在傾聽着什麼;一頭母豬帶着全家也在這裡出現了;它當即用嘴拱開垃圾,随口吃掉了一隻小雞雛,卻一點兒也沒有發覺,所以照常在繼續大吃西瓜皮。

    這個不大的院子,或者說養雞場,是用木栅欄圍起來的,栅欄那邊是個很大的菜園,種着白菜、蔥、土豆、甜菜和其他蔬菜。

    菜園裡有的地方零零落落地長着一些蘋果樹和别的果樹,樹上都罩着網,以防喜鵲和麻雀,成群的麻雀好像一大片一大片烏雲斜斜地飄忽來去。

    出于同樣的原因,還用長長的杆子綁着幾個張開手臂的草人;其中一個頭上戴着女主人的舊睡帽。

    菜園那邊,緊接着就是一棟棟農家小木屋,雖然造得分散,沒有形成整齊的街道,不過據乞乞科夫的觀察,卻顯出了居民的富裕,因為小木屋都維護得好好的:屋頂上破舊的木闆全都換上了新的;大門沒有一扇東倒西歪;而在農戶的那些門朝他的闆棚裡,他看到,有的地方放着一輛備用的幾乎嶄新的大車,有的地方還放着兩輛。

    “她的田莊可不小哇,”他說,于是決定馬上同女主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