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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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乞乞科夫正心滿意足地坐在自己的小馬車裡,小馬車早已行駛在平坦的大道上了。

    上一章我們已經看到他的主要志趣所在,所以他很快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也就并不奇怪了。

    在他的臉上流露出的揣測、盤算和想法,看來使他十分愉快,因為時時浮起志得意滿的盈盈笑意。

    他隻顧浮想聯翩,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對馬尼洛夫的下人們的招待深感滿意的馬車夫,在怎樣一本正經地教訓右側拉邊套的花斑馬。

    這匹花斑馬狡猾得很,它拉車隻是裝裝樣子,而棗紅色的轅馬和名叫陪審官(因為它是從一位陪審官手裡買來的)的淡栗色邊套馬倒是在一心一意地幹活,所以連眼睛也露出勞動的快樂。

    “你耍滑,耍滑!看你耍得過我!”謝利凡說道,欠起身來抽了懶蟲一鞭子。

    “你要懂規矩,你這個德國小醜!棗紅馬是值得尊敬的,它盡職盡責,我就很樂意給它多加飼料,因為它是值得尊敬的馬,陪審官也是一匹好馬……哼,哼!你幹嗎不時地晃耳朵?你呀,傻瓜,人家說話你得聽着!蠢貨,我是不會教你學壞的。

    瞧它往哪兒跑!”這時他又抽了它一鞭子,一邊嘀咕着:“噢,撒野的家夥!你這個該死的拿破侖!”然後他對所有的馬都吆喝了一聲:“你們哪,親愛的!”并且抽了一下所有的三匹馬,那已經不是作為懲罰,而是表示對它們都很滿意。

    這樣撫慰了一下之後,他又對花斑馬訓話:“你不要以為自己的行為能瞞得了人。

    不,要想得到大家的尊敬,你就該老老實實的。

    在我們到過的那個地主家裡就都是好人。

    隻要遇到的是好人,我就很樂意聊聊;我們和好人總是自己人,總是知心的朋友:喝喝茶呀,吃點兒什麼,行,隻要是好人。

    好人哪個都尊敬。

    就說咱們的老爺吧,人人都敬重他;因為他,你要明白,他是當過官的,流等[1]文官呢……” 謝利凡不停地議論,終于扯到了與現實毫不相幹的事情。

    乞乞科夫要是細心地聽聽,就會聽到好多與他本人有關的細節;可是他隻顧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聲驚雷才使他醒過神來,向周圍看了看:隻見天空烏雲密布,塵土飛揚的驿道上到處濺着雨點。

    又一聲驚雷打得更響亮,更近了,猛地大雨傾盆。

    起先大雨斜斜地拍擊着車廂的一側,然後又猛擊另一側,後來改變了攻擊方式,垂直而下,咚咚地直擊車頂;雨水終于濺到他的臉上來了。

    這就使他不得不放下皮窗簾,窗簾上有兩個圓孔,是便于觀賞沿途景色的。

    他吩咐謝利凡快些趕車。

    謝利凡也是在說得正起勁的時候被打斷了話頭,他明白确實不該再耽擱了,馬上從座位下面扯出一堆灰呢的破爛,套在袖子上,一把抓起缰繩,對自己的三匹馬吆喝了一聲,那幾匹馬正慢悠悠地跨着步子呢,因為訓話中斷而感到一陣舒心的松弛。

    不過謝利凡怎麼也想不起,究竟走過了兩個還是三個拐彎的地方。

    他凝神回想沿途的情況,這才恍然大悟,有過好多拐彎的地方都被他錯過了。

    因為俄羅斯人在關鍵時刻總能對付過去,所以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就不假思索地向右拐了過去,呼喝道:“嗨,你們跑吧,可敬的朋友們!”于是他駕車飛馳而去,也不想一想這條路通往何方。

     雨似乎下了好久。

    路上的塵土很快就成了泥漿,馬兒拉着車子覺得越來越沉重了。

    乞乞科夫開始感到非常不安,這麼久還看不見索巴凱維奇的村子。

    據他估計,早就該到了。

    他向四周張望,可是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謝利凡!”他終于從馬車裡探出頭來叫道。

     “什麼事,老爺?”謝利凡問道。

     “你望望,看得見有村子嗎?” “沒有,老爺,哪裡也沒有!”然後謝利凡揮舞着鞭子,放聲唱了起來,歌不像歌,卻音調悠長,沒完沒了。

    其中應有盡有:有形形色色表示鼓舞和催促的呼喊,在遼闊的俄羅斯到處都是用這樣的呼喊呵叱馬兒;有不加選擇、張口就來的東拉西扯的玩意兒。

    他這樣胡謅下去,最後竟稱呼它們書記大人。

     這時乞乞科夫覺察到,小馬車在左右前後地晃蕩,讓他挨着重重的撞擊;這使他感覺到,他們是偏離了大路,大概是在耙過的田裡掙紮着走。

    謝利凡自己似乎也知道,隻是一聲不吭。

     “怎麼了,壞蛋,你走的是什麼路哇?”乞乞科夫說道。

     “有什麼法子呀,老爺,在這樣的時候;連手裡的馬鞭都看不見啦,天這麼黑!”說了這句話,小馬車被猛地往斜刺裡趕了下去,以緻乞乞科夫不得不雙手抓住車子。

    這時他才發現,謝利凡喝醉了。

     “把馬勒住,勒住!要翻車啦!”他對他吼道。

     “不會的,老爺,我哪會翻車呢,”謝利凡說。

    “翻車就糟了,這我知道;我是怎麼也不會翻車的。

    ”接着他就慢慢地轉彎,轉着,轉着,到底把小馬車完全翻倒在一邊。

    乞乞科夫撲通一聲摔了出來,雙手和雙膝都陷在污泥裡。

    謝利凡總算把馬勒住了,其實它們自己也會停下來,因為已經精疲力竭了。

    如此意外的事故使他大為驚訝。

    他爬下座位,站在小馬車前面,兩手叉腰,讓老爺在泥漿裡撲騰着竭力往外爬,他想了想說道:“怪事,還真的翻了!” “你醉了,醉得一塌糊塗!”乞乞科夫說道。

     “沒有,老爺,我怎麼會醉呀!我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

    我和朋友聊了一會,因為和好人聊聊天是可以的,這沒有壞處;一起吃了點兒。

    吃吃喝喝不是丢人的事;和好人在一起吃點兒是可以的嘛。

    ” “你上次喝醉了,我是怎麼對你說的?啊,忘了?”乞乞科夫說。

     “沒有,大人,我怎麼會忘呢。

    自己的事我知道。

    我知道喝醉了不好。

    和好人說了幾句話,因為……” “瞧我狠狠地抽你一頓鞭子,你才會知道該怎樣同好人說話。

    ” “随您的便,大人,”百依百順的謝利凡回答道,“想抽就抽吧;我一點兒沒意見。

    幹嗎不抽呢,有了過錯嘛,這是老爺的自由。

    該抽,因為下人被寵壞了,必須守規矩才行。

    有了過錯,就該抽,幹嗎不抽?” 這樣的高論老爺實在無言以對。

    但這時似乎命運之神親自對他發了善心。

    遠處傳來了犬吠聲。

    乞乞科夫高興極了,吩咐趕車。

    俄羅斯的趕車人有很靈的嗅覺,可以代替眼睛,所以常有這樣的事,他閉上眼睛,有時把車趕得飛快,而且總是能趕到個什麼地方。

    謝利凡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卻把小馬車直接趕進了村子裡,隻是在車轅撞上了籬笆,而且已經無路可走的時候,才停了下來。

    乞乞科夫隻是透過傾盆大雨的厚厚的雨幕,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個屋頂。

    他叫謝利凡去找找看,大門在哪裡,無疑這一去得花好長時間,幸而在羅斯有猛犬代替看門人,它們通報了客人的到來,聲音之尖利迫使他伸手捂住了耳朵。

    一扇窗口閃出亮光,霧蒙蒙的一縷光線照到了籬笆那兒,向我們的旅行者指示了大門的所在。

    謝利凡開始敲門,不久門開了,露出一個蒙着粗毛料外衣的身影,于是主仆二人聽到了一個婦人的沙啞的嗓音:“是誰呀?幹嗎拼命地敲?” “我們是過路的,大媽,讓我們借宿一夜吧,”乞乞科夫說道。

     “瞧你,真會闖,”老太婆說道,“在這種時候跑了來!這兒可不是你的客店,這是一位女地主的家。

    ” “沒有法子呀,大媽,你瞧,我們迷了路。

    在這種時候總不能在草原上過夜吧。

    ” “是呀,天氣惡劣,是個不祥的夜晚,”謝利凡補充道。

     “你給我閉嘴,傻瓜,”乞乞科夫說道。

     “您是什麼人?”老太婆問道。

     “一個貴族,大媽。

    ” 貴族這個字眼似乎使老太婆考慮了一下。

    “您稍候,我去向太太通報一聲,”她說,過了大約兩分鐘,她已經拿着帶罩子的燈回來了。

    大門打開了。

    另一扇窗口也露出了燈光。

    小馬車駛進院子,停在一棟在暗中不大看得清的小屋前。

    隻有一部分房間有燈,燈光從窗口瀉了出來;隻見屋前還有一汪水窪,光線直接照射在上面。

    雨點響亮地敲擊着木屋的屋頂,化為幾股水流,潺潺地流入放在下面接水的木桶裡。

    同時一群狗在狂吠,聲音千奇百怪:有一條狗昂着腦袋,發出那麼悠長、那麼使勁的叫聲,仿佛它可以因此而得到天知道多麼高的薪水似的;另一條狗的叫聲倉促、利落,就像教堂司事的話聲那麼單調;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