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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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佳肴。

    ” 大家已經從桌旁站了起來。

    馬尼洛夫非常滿意,一隻手扶着客人的後背,準備就這樣相偕進入客廳。

    這時客人突然神色鄭重地宣稱,他有一樁要緊的事,想同他談談。

     “既然這樣,請移步到我的工作室去,”馬尼洛夫說道,于是領着他走進一個小小的房間,它有一扇窗朝着一片蒼郁的樹林。

    “這就是屬于我的小天地了,”馬尼洛夫說道。

     “一個可愛的小房間,”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說道。

    确實,這個小房間确有幾分可愛之處:牆壁是天藍而略帶灰色,有四把椅子、一把圈椅、一張桌子,桌上有一本夾着書簽的書,這本書我們曾順便提到過,還有幾份寫滿字迹的文件,然而最多的是煙絲。

    煙絲的狀況各異:有的放在一個個小紙袋裡,有的放在煙絲盒裡,有的幹脆就在桌上撒成了一堆。

    兩個窗台上也都有一堆堆從煙鬥裡磕出的煙灰,被排列得很美觀,倒是花了點兒力氣。

    顯然,這是主人偶爾聊以消遣時間。

     “請您在這把圈椅裡落座,”馬尼洛夫說道。

    “坐這裡會舒服些。

    ” “請允許我就在椅子上坐吧。

    ” “這可不行,”馬尼洛夫微笑着說道。

    “這把圈椅是我專為客人準備的,不管怎麼說,您得領情。

    ” 乞乞科夫坐了下來。

     “請允許我用煙鬥招待您。

    ” “不,我不抽煙,”乞乞科夫親切而又仿佛遺憾地回答道。

     “為什麼呢?”馬尼洛夫也親切而又仿佛遺憾地問道。

     “沒有這個習慣,我是擔心;據說,抽煙使人憔悴。

    ” “請允許我向您指出,這是偏見。

    我甚至認為,抽煙鬥要比嗅鼻煙對身體有益得多呢。

    我們團裡有一名中尉,是個極好、極有教養的人。

    他不僅在餐桌上煙鬥不離口,甚至,請不要見怪,在其他地方也一樣。

    現在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可是感謝上帝,他的身體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 乞乞科夫說,确實有這種情況,現實中有很多事情,即便對學識淵博的人來說,也是無法解釋的。

     “不過,請允許我提出一項請求……”他說,聲音裡透露出一種古怪的,或者說幾乎是古怪的意味,然後不知為什麼還回頭看了一眼。

    馬尼洛夫不知為什麼也回頭瞅了瞅。

    “您提交納稅人口花名冊[5]有多久了?” “那已經有很久啦;倒不如說,我已經不記得了。

    ” “從那時起,您這兒死了多少農民?” “我可不知道,我想,這件事得問問管家。

    喂,來人,去喊管家,今天他想必在這裡。

    ” 管家來了。

    此人年近四十,剃須,穿一件常禮服,看來日子過得挺安逸,因為他的臉顯得有點兒虛胖,而黃黃的膚色和小小的眼睛說明,他對絨毛褥子和羽毛被子是太熟悉了。

    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涯和所有地主老爺們的管家一樣:開頭隻是家裡的一名懂事的小厮,後來娶上太太的寵婢,某一個叫阿加什卡的掌管食品貯藏室鑰匙的女管事,自己也就成了管事,往後又當上了管家。

    自然啦,當上管家以後,他也就有了所有管家的那種派頭:與鄉下的富戶厮混結交,給窮人多派賦稅徭役,早晨八點多醒來,隻等着給他拿來茶炊、喝茶。

     “我說,夥計!自從男丁普查以後,我們這裡死了多少農民?” “多少?打那以後死了好多,”管家說道,這時他打了一個嗝,一隻手好像一面小盾牌似的微微掩着嘴。

     “是呀,說實話,我也這麼想,”馬尼洛夫接腔說道:“真是死了好多!”他立刻又轉身對乞乞科夫補了一句:“的确,好多呢。

    ” “比方說,究竟有多少?”乞乞科夫問道。

     “是呀,究竟有多少?”馬尼洛夫接腔道。

     “這可怎麼說呢?不知道死了多少,誰也不曾計算過。

    ” “這倒是真的,”馬尼洛夫對乞乞科夫說道:“我也估計死亡率很高;根本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 “那就請你計算一下,”乞乞科夫說道:“按所有人的姓名列一份詳細的清單來。

    ” “對,按所有人的姓名,”馬尼洛夫說道。

     管家說:是!就走了。

     “您要這東西幹嗎?”管家走後,馬尼洛夫問道。

     這個問題似乎使客人感到尴尬,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緊張的神情,甚至緊張得滿臉通紅,那是有話不大說得出口的緊張。

    果然,馬尼洛夫終于聽到了那麼奇怪而非同尋常的話,這些話是人類的耳朵還從未聽到的。

     “您問要這東西幹嗎?是這樣的:我想買些農民……”乞乞科夫說道,他突然打住,沒有把話說完。

     “請允許我問一下,”馬尼洛夫說道:“您是想怎麼買,是連帶土地一起買呢,還是幹脆把他們遷走,就是說不要土地?” “不,我并不真要農民,”乞乞科夫說道:“我想要的是死的……” “什麼,先生?對不起……我的耳朵有點兒背,我仿佛聽到了非常奇怪的話……” “我想擁有死的農民,不過他們必須是作為生者而登記在冊,”乞乞科夫說道。

     馬尼洛夫的長煙杆連同煙鬥一下子失手掉在地下,他張大了嘴巴,有好幾分鐘就那麼張着嘴待在那裡。

    剛才大談交友之樂的兩個朋友,現在木然不動,四目相對,好像古時候面對面地懸挂在鏡子兩邊的畫像。

    最後,馬尼洛夫撿起帶長煙杆的煙鬥,由下而上地打量着他的臉,竭力想看看清楚,他的嘴角是否挂着笑意,是不是在開玩笑,但絲毫沒有這種迹象,相反,他的神情顯得比平時更莊重;後來他想,客人是出了什麼意外,瘋了不成,于是懷着恐懼,凝神地看了看他;但是客人的眼神十分清朗,眼裡并沒有在瘋子的眼裡閃動的那種野性的、焦躁不安的光焰,一切都正常而得體。

    不論馬尼洛夫怎樣費盡心機,考慮該怎麼辦,除了從嘴裡吐出一縷細細的殘留的青煙,卻想不出什麼别的主意。

     “所以我想知道,您能否把實際上已經死去,但從法律上講還活着的那些人轉讓、出售給我,或是依您看,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可是馬尼洛夫那麼窘迫,那麼心慌意亂,隻能瞪眼望着他。

     “我覺得,您是感到為難吧?……”乞乞科夫說道。

     “我?……不,我不是為難,”馬尼洛夫說:“不過我無法理解……對不起……我嘛,當然,沒有能受到您那樣卓越的教養,這種教養,可以說在您的一舉一動中都表現了出來;我沒有高明的表達技巧……也許,這裡……在您剛才所作的這種解釋裡,另有深意吧……也許,您這樣表述是為了措辭優美?” “不,”乞乞科夫連忙說道;“不,我說的是實情,指的就是那些确實已經死去的農奴。

    ” 馬尼洛夫完全不知所措了。

    他覺得他該做點兒什麼,提個問題,提什麼問題呢——鬼才知道。

    最後他隻是又噴出一股煙來,不過不再是從嘴裡,而是經過鼻孔。

     “那麼,如果沒有問題,上帝保佑,我們可以來起草買賣契約了,”乞乞科夫說道。

     “什麼,買賣死農奴?” “嗳,不是!”乞乞科夫說道。

    “我們這樣來寫,就說他們是活的,正如實際上在納稅人口花名冊上所登記的那樣。

    我習慣于在任何事情上都決不違反民法,盡管我曾在工作上因此而受到迫害,可是對不起,義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法律——在法律面前我決不含糊。

    ” 最後的幾句話使馬尼洛夫感到高興,可是對事情本身他還是莫名其妙,因而他沒有回答,而是猛抽他的長煙杆,以緻它終于像巴松管一樣發出嗄啞的咝咝聲。

    看上去,仿佛他要從煙杆裡吸出主意來,幫他了解這個聞所未聞的情況;可是長煙杆隻是咝咝地叫着,如此而已。

     “也許,您有什麼疑慮?” “啊!哪裡,沒什麼。

    我并不是說有什麼,就是說對您有什麼意見。

    可是請允許我講講自己的想法,這件事會不會,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