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隔一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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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我不多賺點兒錢,等過年人家來催賬,我日子麼樣過得安生?”雲嶺爺沒有再說話,我正遲疑着要不要下樓,貴紅姐已經走了上來,我裝作正好要下來的樣子,叫了她一聲。

    她笑道:“你起得好早,早餐随便吃點兒。

    我待會兒要去街上上班。

    ” 進到竈屋,坐在靠牆一邊的雲嶺爺招呼我過去坐下:“昭昭,睡得還好吧?”我說挺好的。

    貴紅姐端來兩大碗肉絲面,上面擱着剛煎好的雞蛋。

    雲嶺爺把自己碗裡的煎蛋夾到我碗裡,貴紅姐忙說:“還有呢!”雲嶺爺沖我笑笑:“沒麼子好吃的。

    ”我說:“我上班的地方都快找不到吃早餐的地方咯。

    ”雲嶺爺又笑笑:“那還是比鄉下好,大城市,要麼子有麼子。

    ”說着,他又把自己碗裡的肉絲夾到我碗裡:“我牙都掉完咯,吃不動了。

    你吃你吃。

    莫客氣。

    ”貴紅姐端着一碗泡了面湯的剩飯,坐了過來:“不夠,鍋裡還有。

    ”我點頭說好。

    雲嶺爺吃得很響,貴紅姐說:“爺哎,你吃慢點兒,沒得人跟你搶!”雲嶺爺的動作慢了下來,貴紅姐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過去說:“胡子上都是湯水!”雲嶺爺沒有接,直接用手背擦,又在衣服上蹭了一下。

    貴紅姐又說:“你又這樣!這衣裳不藏龌龊!”雲嶺爺不理,貴紅姐歎了一口氣:“我不管你咯。

    眼不見心不煩。

    幾撇脫!”雲嶺爺把碗筷往桌上一頓,發出的響聲吓我一跳:“你走你走!管麼人都莫管我!”貴紅姐迅疾斜睃了我一眼,伸手把雲嶺爺面前的碗拿過去,又轉身盛了一碗面給他。

     吃完面,貴紅姐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城裡,我說:“我媽待會兒回來,我在屋裡等就好咯。

    ”貴紅姐看了看手機:“我搭車走,電動車估計沒得電咯。

    ”正蹲在門口修理灑水器的雲嶺爺說:“我夜裡給你充好了。

    ”我無意間瞥見貴紅姐的眼圈一紅,有些坐立不安,便走到門外去。

    安靜。

    空蕩蕩的安靜。

    前面一排屋子門都鎖着,麥地裡也沒有人,我忽然想到小時候吵得人睡不着覺的雞叫聲都沒有了,也沒有此起彼伏打招呼的聲音。

    垸裡是空的,隻有等到過年才能填塞進熟悉的人語喧嘩。

    想到此,心中不免一陣難過。

    貴紅姐騎着電動車出來:“爸哎,五百塊我放在你枕頭下面咯,你自家看着用。

    ”雲嶺爺頭也沒擡:“你走!走走走!”貴紅姐又說:“衣裳你夜裡記得收,莫又跟上回……”雲嶺爺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你走哎!這麼多廢話!”貴紅姐沖我點一下頭:“鍋裡還有面,碗櫃裡還有糍粑。

    ”我說曉得。

    貴紅姐這才開動車子:“爸哎,我走咯。

    ”雲嶺爺始終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

    車子上了水泥路,往大堤那頭開去。

     這次辭職的事情,始終不敢跟家人講。

    連續加班一個月,我實在是吃不消了。

    此次回家,就想多待一段時間,畢竟往年隻有過年才能回家稍作停留。

    母親問我為何年中突然回來,我說休年假,她便沒有再多問。

    每天做完早飯,侄子們去上學,父親也去公園打牌了,母親就騎着電動車回家來。

    午飯,侄子們在學校吃,父親自己玩夠了就回到出租房随便下點面條打發,等到了下午四點,母親就又騎電動車回城裡做好晚飯。

    這中間的時間,她忙着家裡的幾畝地。

    我跟哥哥早勸她别種地了,我們養得起,母親嘴上答應着,還是偷偷留着幾塊地,種種芝麻、黃豆和花生。

    我住在家裡這段時間,母親從地裡回來,我已經把午飯給做好了:白米粥、蔥花餅、炒花生米,再配上從超市買的饅頭,蒸熱。

    到了要返回城裡時,母親問:“你不跟我去街上了?”見我搖頭:“有要洗的衣裳吧?”我說都洗過了。

    母親發了會兒呆:“晚上一個人怕不怕?”我說:“不怕。

    習慣了。

    ”母親像是洩氣一般地說:“我明早再回。

    ”說完往長江大堤開去了。

     隻剩下一個人時,随便打發了一下晚飯,我把家裡的躺椅搬到大陽台上,拿本書翻看,看累了,就望着遠處的霞光從酡紅漸變成绛紫,再染成墨藍色,蝙蝠在空中飛舞,田野的濕氣蒸騰而上,一粒粒蟲鳴聲如晶亮的水珠在耳畔滴落。

    此時惆怅的感覺又一次莫名升起:我不知道我還要不要重返北京,再找一份新的工作;還是回老家,這裡又有什麼事情可做?還是換到其他城市去試一試……對未來的擔憂,讓我連續幾天都沒怎麼睡好。

    實在睡不着時,我就拿手機放音樂聽。

    月光浮漾在卧室中央,再熱鬧的歌聲此刻也變得孤單起來,将睡欲睡時忽然有熟悉的歌聲流出:“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麼美……”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是我手機裡歌單的最後一首,也是前幾天放給貴紅姐聽的。

    好幾日不見她,竟有些把她淡忘了。

     深夜想起貴紅姐,腦海中浮現的是一襲淡青色長裙。

    那時候我還隻有六七歲,跟建橋蹲在江邊蘆葦蕩釣蝦子,聽到有人語聲,擡頭一看是穿着裙子的貴紅姐跟一個二十多歲的瘦高男人走在江畔的草地上。

    那時候貴紅姐有十八歲了吧,既苗條又嬌俏,微帶嬰兒肥的臉上含着笑,江風吹拂,裙擺飄飛。

    男人說了什麼,她笑得前仰後合,連連打男人的背。

    我跟建橋往蘆葦叢裡躲了躲,生怕他們看到我們兩個。

    他們來到江邊,男人把外衣脫下墊着,兩人坐在上面。

    男人想抱貴紅姐,貴紅姐推開。

    半推半就之後,男人的手還是摟在她的腰間……後來,他們結婚了,随後就一起去了長江對岸的江頭鎮。

    我很難把記憶中那個少女跟現在的貴紅姐聯系在一起。

    這些年,她經曆了什麼?她斷掉的半截牙齒,脖頸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我心裡冒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恐怕隻有母親能給我答案了。

     早上起來下雨了,母親打電話過來讓我去街上,雨天不好騎電三輪回家,她又怕我在家裡太無聊。

    搭公交車到了出租房所在的小區旁邊,路過超市時往裡瞅了一眼,貴紅姐正在裡面擺貨架,一整箱礦泉水,她扛在肩頭就往店面深處走,力氣不亞于一個男人,動作也幹脆利落。

    我準備悄悄往小區走,貴紅姐看到我,笑盈盈地招呼:“你麼過來了?”我說過來玩。

    她又搬起一箱方便面,我上前幫忙,她不讓:“我搞得定,莫髒了你的手。

    ”貴紅姐擺完貨後,拿起拖把蘸水拖地,一邊拖一邊跟我閑聊。

    我坐在貴紅姐給我的塑料椅上,店裡沒有其他人,風吹動時,挂在門口的風鈴丁零零響起,雨珠兒沿着玻璃窗劃出一道道水痕。

    從店門口往前過一個十字路口,就能轉到長江大堤上去。

    貴紅姐忙完後,也搬了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看看天,又看看雨,咕哝了一句:“也不曉得他帶傘了沒得?”說着往長江大堤那邊看過去,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打了幾個字,又把手機塞了回去。

    我起身說:“我上樓去找我媽了。

    ”貴紅姐沒有反應,呆呆地像是在想心事。

    我走出店門,快到了街上,貴紅姐追上來,拿出一瓶可樂說:“不好意思,剛才有點兒犯糊塗。

    這可樂我請你的!”我來不及說不要,她已經扭身往店裡跑去了。

     到了出租房,母親一見我就起身說:“你麼這會兒才來?”說着從廚房端來溫熱的米粥,配上油條和雞蛋。

    我坐下來一邊吃一邊說起剛才在貴紅姐店裡的事,母親在一旁剝蠶豆:“她原本自家有個店兒的,要不是石頭搞出一堆事,現在她也不至于給人家打工。

    ”我問石頭是誰,母親回:“她男人。

    ”正好無事,我把昨晚的問題都抛給了母親。

    母親說:“她好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問。

    ”母親隻知道貴紅姐在江頭鎮打工時認識了石頭,兩人很早就結婚,生了一個兒子。

    現在兒子還住在江頭鎮,已結婚生子,但不跟貴紅姐來往。

    說起斷齒和疤的事情,母親啧啧嘴:“那個石頭哦,脾氣兇得很!以前他們在江頭鎮開了個超市,石頭甩手不管,天天在外面打牌賭博。

    貴紅跑去鬧,石頭覺得沒面子,拿起闆凳就扔過去,就那一下,砸得貴紅臉上嘴裡全是血……有一次石頭把超市裡的錢都拿走,輸光光了,貴紅跟他打起來。

    石頭拿起菜刀就砍過去,要不是有人拉着,恐怕命都沒得了。

    ”我問石頭有沒有被抓起來,母親瞥了我一眼:“家務事,麼人管?貴紅躺在醫院,都沒得一個人去看她。

    她不想讓娘家人曉得這個事情,隻好自家忍住。

    ”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雨越發大了起來,雨滴都濺到屋裡來了。

    母親起身關了窗,轉身見我還在發呆,說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遇到石頭,是她的孽。

    還好,石頭去年腦溢血死咯。

    死之前,貴紅在醫院裡還盡心盡力照顧。

    ”我反問了一句:“為麼子?這樣一男的,死了才好!”母親笑道:“感情的事兒,麼人說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