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隔一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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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我正好要回去一趟,我手機充電器忘在屋裡咯。

    ”我連忙說是,拿起自己的背包,裝上換洗衣服。

    貴紅姐笑道:“莫急,我去拿個包。

    你等我一會兒。

    ”趁着她回房間,母親把蘋果、梨子裝到我包裡,讓我晚上餓了吃。

    我說不餓,母親說:“鄉下我好多時沒回去了,黑燈瞎火的,管麼子都沒有,你非要作死作怪回去做麼事?”我也說不清,我總覺得我的家應該是在那裡才對,而不是這個逼仄的地方,待久了讓我感覺十分不自在。

    如果說在北京,我是不得已;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依舊是臨時的住處,心裡總歸是不情願。

     電動三輪車上了長江大堤,貴紅姐扭頭對坐在後車廂小闆凳上的我說:“坐穩了!”車子随即加速。

    大堤上沒有路燈,一輪半圓的月亮在雲層間時隐時現,灑下稀薄的月光。

    江風穿過防護林,略帶涼意地拂過臉頰。

    貴紅姐洗過的頭發沒有紮,發梢随風揚起,露出脖頸,我擡頭一瞥,看到靠近背部的傷痕,像條暗黃的小蛇探出頭來。

    我不敢細看,随即扭頭眺望不遠處的長江和對岸隐隐起伏的山脊線。

    随着離市區越來越遠,大堤上幾乎沒有跑動的車輛了。

    我聞到了熟悉的田野氣息,狗吠聲偶爾從堤壩下面的村莊傳來。

    我忽然想起了建橋。

    這條大堤,我跟建橋騎着自行車,不知道走過多少回。

    下面防護林的那些暗蕩,我們捉過的魚、摸過的螺蛳不知有多少。

    對了,還有珍珍,也是在這大堤上,我推着車,她把行李箱放在後車座上。

    她怕箱子掉落,始終一隻手扶着……如今,建橋怎麼樣了,我還沒來得及問貴紅姐。

    珍珍又在哪裡呢?我更是不清楚。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想起往昔種種,真是讓人怅惘。

     貴紅姐放慢車速:“昭昭,下面就是王旗村,你還記得啵?”聽我說不記得,她接着說:“也是,都幾十年前的事兒咯。

    ”那時我跟着父親去親戚家做客,貴紅姐在隔壁家做客。

    到了下午,父親一直在打麻将,而我鬧着要回家。

    父親氣恨,揚起手來要打我,貴紅姐跑過來護住我:“和今天一樣,正好我要回去,就跟你爸說我帶你回家。

    也是在這個壩上,我在前頭走,你跟在後頭。

    我叫你過來跟我一起走,你不肯過來。

    我隻好邊走邊回頭看你在不在。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你跟我走回了家。

    ”我依稀記起這個場景,那時候的貴紅姐在我眼裡已經是個大人了。

    她走走往後看:“昭昭,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會兒?”我不理她。

    她就坐在界碑上等我過去,我偏不,始終與她保持十米的距離。

    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何如此。

    她走路的樣子輕飄飄的,有時候哼幾句歌,手随意擺動。

    我學着她擺動,她一回頭,我又迅疾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她笑笑,又轉身哼自己的歌。

     我跟她提起這個細節,她想了片刻,“那會兒上初中的時候從城裡來了一個音樂老師教我們唱歌,我一聽幾喜歡,就學會了。

    ”她哼了哼:“是不是這個?”我也記不準,但覺得旋律很熟悉。

    “風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麼美……”她哼唱了幾句,我才反應過來:“是《永隔一江水》!我也幾喜歡。

    ”她又哼起了旋律,估計是記不得詞。

    我掏出手機查到了這首歌,用外放播了出來。

    小小的樂聲被巨大的寂靜小心翼翼地托着。

    貴紅姐連連說就是這個,随即跟着唱起來:“……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我也跟着她唱起來。

    反正周遭無人,唱得難聽也無人笑話。

    她的歌聲說不上好,沙沙的,還有些調不準,但卻很真摯。

    我默默聽她反複唱:“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我問她怎麼不唱下去,她笑了笑:“就覺得這幾句順口。

    ” 哼唱完後,我們忽然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于是沉默下來,與此同時,一種親昵感從我心底湧起,想說點兒什麼,又怕破壞了這份靜谧。

    從防護林那邊傳來“嚯嚯嚯”的鳥鳴聲,我也學着“嚯嚯嚯”了幾聲,林子那頭立刻安靜了。

    貴紅姐笑起來:“你吓到人家咯!”正說着,又有“嚯嚯嚯”的聲音遠遠呼應,貴紅姐随即也“嚯嚯嚯”起來,鳥兒又噤聲了。

    我們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

    風漸漸大了,雲在天上流動,空出一片靛藍色的天幕,單留給月亮。

    頓時,光華朗朗,遍灑大地,防護林如海浪般澎湃起伏,大堤上的水泥路成了一條乳白色的河宛轉向前,托着我和貴紅姐回家。

    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冥冥之中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懾住了,唯有車輪碾過路面時極細微的沙沙聲。

     到了垸裡,貴紅姐先把車子開到我家門口。

    母親告訴我鑰匙放在前廂房窗台的鞋盒裡,我伸手摸了半天沒有找到,打電話去問母親,母親才發現鑰匙她裝在身上了。

    貴紅姐讓我到她家去睡,不得已隻好跟着去了。

    一看手機,晚上九點半,要是在北京,我可能還在加班,或者跟朋友聚會;而在垸裡,大家都睡下了,連狗吠聲都沒有。

    車過池塘,熟悉的水腥氣撲面而來,月光灑落在水面上,遠處的房屋像是裹在輕紗中。

    我到了此時身心才徹底放松下來,就像是壓緊的茶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來。

    這才是我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空氣。

    貴紅姐把車刹住,說了一聲:“到了。

    ”我擡眼一看,是我完全陌生的一棟三層樓房。

    貴紅姐見我發愣,笑道:“老屋拆了,去年換到這裡蓋了新屋。

    ”說着去敲門,開門的是雲嶺爺。

    他先見到貴紅姐,驚訝道:“你麼回來咯?”貴紅姐沒有回答,把我推過來:“你看是麼人?”雲嶺爺打量了我一番:“哎喲,昭昭你胖咯,不過模式兒還在。

    ”進了堂屋,一擡頭就看到牆上的黑白遺像——秋芳娘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我竟一點兒也不知道,母親居然沒有告訴我。

    雲嶺爺右手一直捏着我的手,左手摸摸我的胳膊,又拍拍我的肩頭:“好多年沒看到你咯……”他幹瘦蒼老的臉,略微佝偻的背,讓我莫名地難過起來。

     洗漱完畢後,我被安排到二樓新裝修好的卧室裡住。

    房間牆壁上挂着婚紗照。

    我走近細看,原來是建橋,不由笑起來。

    這小子結婚時聯系過我,不過那時我在北京忙着工作,沒來得及回來參加他的婚禮。

    婚紗照上的他,臉胖了,脖子粗了,雙手環抱着他的媳婦兒,咧嘴笑的樣子還是那樣傻,眉眼間的神情依舊是我熟悉的。

    聽母親說他現在跟他媳婦兒在東莞打工,具體做什麼,因為好久沒聯系,也不是很清楚。

    想當年秋芳娘還怕他娶不到媳婦兒呢!想到此,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同時又難過起來,畢竟我沒有見到秋芳娘最後一面。

    房間久無人住,散發着輕微的黴味。

    貴紅姐打開窗戶透氣,又給我換上了幹淨的床單、枕套,怕我渴,把開水瓶也拎了上來。

    一切安頓好,她準備下樓時,我問她建橋和秋紅的近況。

    她說:“建橋現在蠻好,在廠裡負責一條流水線,前年生了一個男伢兒,他媳婦兒自家帶着。

    秋紅哦,嫁到成都去了,在那頭做麼子事,我也沒問。

    她現在跟屋裡不大聯系。

    ”說話時,她打了一個呵欠。

    為了不妨礙她休息,我沒有再問。

     貴紅姐下樓後,我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太過安靜了,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鄉村的夜色,是如此純粹的黑,沉沉地壓在我身上。

    實在睡不着,我打開床頭燈,看了一會兒書,慢慢地眼皮打架,濃濃的睡意襲來。

    我正準備睡覺,忽然聽到一陣哭聲突兀地撞過來。

    我側耳細聽,是貴紅姐的哭聲,還摻雜着雲嶺爺低沉的說話聲,緊接着是貴紅姐短促的回應,說的什麼聽不大清,隻有哭聲始終是持續的。

    我本想下床去看個究竟,又覺得不妥當。

    大約過了五分鐘,哭聲停止了,争吵聲也沒有了,門“砰”的一響後,安靜驟然降臨。

    我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人聲,唯有窗戶一開一合的吱呀聲。

     睜開眼看手機,果然是六點半,生物鐘真是準時得可怕。

    這個點兒在北京,我該起床洗漱,然後七點鐘趕到地鐵站,這樣才能保證不遲到。

    現在我不用了,躺在床上,看着麻雀在陽台上蹦跶。

    窗外天色晴朗,屋前的柳樹随風搖曳。

    想再睡上一會兒,但已沒有困意,隻得起來。

    洗漱完畢後,穿好衣服下樓,下到一半刹住腳步——樓下貴紅姐與雲嶺爺正在說話。

    雲嶺爺語氣中透着焦灼:“你非要去?”貴紅姐的聲音小一些:“都說好了,肯定要去。

    ”雲嶺爺聲音大了起來:“那我麼辦?你媽死了,你妹嫁那麼遠,你弟兒又不在眼前,你叫我靠麼人?你不記得春兒爺,死在屋裡三四天才被發現,肉都生蛆咯……”貴紅姐說:“從北京到屋裡的火車,有的是。

    你要有麼事,我随時可以回來。

    再說我欠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