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束陽光照進房子之前

關燈
就這樣,他們說她隻有六個月的時間了——也許真的是這樣反而更好一些。

    那樣的話就不會痛那麼久了,至少應該比曾經那場與哈特内爾的史詩級較量要短。

    她會直接死去,而不是一直處于垂死狀态。

     當然了,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令人心情低沉的事。

     我幾乎都裝作沒看見: 到了最後,開的藥都沒什麼效果了,隻不過是在名稱上有所不同。

    當你目睹某人的生命逐漸消逝時,就好像是在學習另一門語言,那是一種全新的自我培訓。

    用那些處方藥的盒子搭成一座小高塔,細數藥片和那些有毒的藥水。

    然後就是那些在醫院病房度過的時光,短的時候大概幾十分鐘,長的時候可以達到好幾個小時,有的時候還要熬過整個漫漫長夜。

     我覺得,對于彭妮而言,這一切就像一種獨特的語言。

     死亡有它獨具的方言: 她的藥片被稱作“藥房”。

     每種藥都是一種矛盾修飾法。

     她第一次說起這些是在廚房裡,她幾乎是心情愉悅地研究着這些藥片和那些貼着标簽的盒子。

    她大聲念出每種藥物的名字:Cyclotassin、Exentium、Dystrepsia409。

     “嘿。

    ”她一邊說着一邊開始處理它們,這是她第一次從堆得像小高塔一樣的藥盒裡面拿藥吃。

    看起來她好像覺得自己被騙了(讓我們面對現實吧,她确實被騙了)。

    “它們聽起來都差不多啊。

    ” 從很多方面來看,她其實也給它們找到了最合适的名稱,因為它們确實聽起來都像是相同字母的變位詞,都是些“oxy”和“moron”的組合。

    吃這些藥簡直荒誕,這種抗争的本質就很愚蠢——為了活下來反而要吃掉這麼多能害死人的藥物。

    這些藥的包裝上真應該寫上警告語,就像香煙盒外面寫的那樣,藥盒上應該寫:吃了這個就是慢性自殺。

     盡管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她還是做了一次手術,手術前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權當熱身。

     看到了嗎,當人們談起醫院裡的氣味時,永遠别讓他們把你騙了。

    待在那裡超過一定時間後,那股氣味會滲進身上穿着的衣服裡。

    好幾個星期之後,當你回到家時,仍舊會感覺那種味道如影随形。

     一天早上,我們坐在餐桌前時,羅裡的身體突然抖了一下,很快他的胳膊也跟着打了個寒戰,桌子對面的彭妮指了過來。

     “你想知道那是什麼嗎?”她問道。

    剛才她還一直盯着一碗玉米片,像解謎一樣試圖把它們吃下肚。

    “這意味着剛才正好有一位醫生在夢裡翻了個身。

    ” “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爸爸說,“一個麻醉師剛剛在夢裡翻了個身。

    ” “是啊,”羅裡欣然作答,并伸出手從我們母親的碗裡拿走了一些玉米片,“我最讨厭的就是那些髒兮兮的混蛋了!” “喂——小家夥,你怎麼把我的玉米片都吃光了。

    ” 她把碗推向他,并沖他擠了擠眼。

     接下來又是一波接一波的化療,第一波非常猛烈,她像是受到了一頓鞭打,整個身體仿佛遭受了一場暴亂。

    漸漸地,她的身體像例行公事般一點點垮下去。

     不久之後,它們便會像恐怖分子一樣蜂擁而至。

     有計劃地發動叛亂。

     我們的母親,逐漸被吞沒,被瓦解。

     那是人體内的9·11事件。

     你眼睜睜地看着她漸行漸遠。

    如果把她比作一個國家,她就好像快解體的東歐,不同的是,她的危機來得更快一些: 那些疖子,如同戰場上的士兵一樣蜂擁而至。

     它們在她的後背上發動了閃電戰。

     她吃的那些藥讓她發起高燒,它們在她體内肆虐,先是燒焦她,然後将她凍結,最後又讓她麻痹癱瘓。

    當她準備下床時,已經隻能癱倒在地——她的頭發蓬亂,好像枕頭裡的一個小小的鳥巢,又像草坪上散落的從貓身上脫落的毛球。

     你能看得出彭妮覺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她那對不再明亮的綠色雙眸裡有受傷的情緒,但最糟糕的,是那純粹的失望。

    她怎麼能被如此辜負?怎麼能被這個世界和自己的身體如此辜負? 又一次,像《奧德賽》和《伊利亞特》裡的故事一樣,當某件事的情況急轉直下并引發災難時,天神們就會出面幹預——她以為自己也會這樣。

    她試圖重整旗鼓,重新調整自己,讓自己變得像過去一樣,有的時候連她自己都信了。

    但我們很快就疲憊不堪。

     醫院看護病房裡愚蠢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