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城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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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沒那麼重要,至少暫時還沒那麼要緊。

     對她而言,這隻是普通的童年而已。

     有關一架鋼琴和結了冰的操場,以及星期六晚上的迪士尼動畫片——這些事物都來自西方世界,或許是這個國家的小小妥協。

     至于她的父親,他一直那麼小心謹慎。

     保持警惕。

     他低調行事,不引人注目,并将所有關于這個國家的看法埋在心裡,即便如此也沒能帶來些許安慰。

    試圖在整個系統都逐漸崩潰的時候保持潔身自好隻能保證你幸存得久一點,而不能最終生還。

    冬日般的嚴酷生活或許會最終結束,但在那之前,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原點,開始工作: 被分配好的短暫的休息時間。

     為人友善卻沒有朋友。

     你端坐在家中: 安靜不語卻在猜想。

     到底有沒有一條出路呢? 答案漸漸形成,他開始為之努力。

     絕對不是為了他自己。

     也許,是為了那女孩。

     中間的這些年,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珀涅羅珀長大了。

     她的父親明顯變老了,他的小胡子也已經變成了灰色。

     說句公道話,在那裡也是有過美好時光的,甚至是極度美妙的時刻——盡管他上了年紀,而且總是很憂郁,但瓦爾德克大約每年都會給女兒一次驚喜,即在電車軌道上載着她飛快地駛過,那通常都是為了趕去上學費昂貴的鋼琴課,或者是參加獨奏會。

    她剛念高中的時候,他會在家裡扮演身體僵直、腳步穩健的舞伴,把廚房當作舞廳。

    鍋碗盆罐被碰撞得叮當作響。

    搖搖晃晃的凳子被碰翻,刀叉會掉到地上,女孩在那時就會大笑起來,男人因此徹底垮下來,他也會露出微笑。

    這是全世界最小的舞池了吧。

     對于珀涅羅珀而言,給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十三歲的生日,那天,他們正從操場走回家。

    盡管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小了,不再适合蕩秋千,但她還是坐了上去。

    幾十年之後,她會再一次拾起這段回憶,講給五個男孩中的第四個聽——他是最愛聽故事的那個。

    這是她人生中最後幾個月發生的事了,那時的她半夢半醒,靠在沙發上,因為用了嗎啡而感到快意。

     “時不時地,”她說,“我還能看到那天漸漸消融的大雪,顔色慘淡、尚未建好的大樓,聽到鍊條發出的嘎吱聲。

    我能感受到他戴着手套的雙手輕輕地扶在我的腰上。

    ”這個時候她臉上揚起了微笑,但臉色卻已經暗淡下來。

    “我還記得當時因為害怕蕩得太高而放聲尖叫。

    我懇求他停下來,但我其實并不想讓他停下來,并不是真心想要停下來。

    ” 這也正是使得一切變得如此艱難的原因: 在這一片灰暗之中依然有着色彩明亮的心。

     對于她來說,事後回想起來,這種離開不像是為了自由沖破藩籬,而更像是種遺棄。

    她并不想離開她的父親,讓他隻有那些古希臘的航海英雄為伴,盡管她的父親熱愛那兩本書。

    說到底,就算是跑得飛快的阿喀琉斯,在這片冰天雪地裡又能做些什麼呢?他最終還是會被凍死。

    奧德修斯再足智多謀,又能否為他出謀劃策,陪伴他一直走下去呢? 答案顯而易見。

     他不能。

     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這毫無懸念。

     她到了十八歲。

     她的出逃計劃開始施行。

     這花了他漫長的兩年時光。

     表面上看,一切進展順利:她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到本地的一家工廠當起了秘書。

    她負責給所有的會議做紀要,負責管理所有的鋼筆使用。

    她得整理所用的辦公用紙,以及所有的訂書機。

    這就是她的本職工作,她的職責所在,相較之下,這世上還有糟糕得多的工作。

     也是大約從這個時間開始,她與不同的音樂機構有了更多的交集,陪着各地的人們演出,有時也會進行獨奏。

    瓦爾德克積極地支持着她,很快她就開始參加巡回表演。

    各種各樣的限制開始變得沒那麼嚴格,監視也少了,主要是因為社會整體都很混亂無序,同時(更為險惡的是),也是因為他們知道就算人們有辦法離開,但總會有家人還留在原地。

    不管是出于哪種原因,珀涅羅珀有時會獲批允許出境,甚至還有一次溜到了鐵幕之外。

    她從來沒想到她的父親正在謀劃她的叛逃。

    她的内心深處是很快樂的。

     但是這個國家當時已經行将就木了。

     超市的貨架幾乎全空了。

     排隊的氣氛變得緊張。

     有很多次,在雨雪交加的冰地上,他們一起站着排隊買面包,等了好幾個小時,但是輪到他們的時候,什麼都不剩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

    他知道是時候了。

     瓦爾德克·萊西尤斯科。

     斯大林的雕塑。

     這多少有些諷刺意味。

    真的,因為他從來沒提過一個字。

    他直接替她做了決定,強迫她獲得自由,或者至少是把這個選擇強加到了她的頭上。

     他每天都醞釀着他的計劃。

    現在時機到了。

     他會送她去奧地利,去維也納,去參加音樂會——一個音樂節——然後保證能讓她再也不要回來。

     這,對于我來說,就是我們鄧巴男孩的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