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有認知過程都是憂郁的(M Proust,1871—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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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埔同期袍澤,将軍非常了解,是個忠心耿耿、在戰場上不要命的人,因此當他在投敵前夕密勸将軍一同行動時,将軍還反過來相勸,要他别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對方如此信任自己而托以生死秘密,他倒甯願瞞着他什麼都不告訴的好。

    這一知道,把他放入險峻的道德天平上,無論傾去哪一端,都是大災難。

     陣前異動牽涉重大,如果不能立即遏阻,對個人對整體後果都不堪想象;隐情不報,罪等同,一并懲罰是兩失的局面。

    如果兩人的密談被人知曉被誤解謗毀,那麼厄運更是會轉來自己的頭上。

     C将軍走後将軍長夜思索,心中明白,就算領袖一向如何賞識他且引以為左右手,此刻局勢如何依賴着他,是不會聽他說什麼的,而他自己也是在權謀和實利的高纜上忖度着事物的。

     将軍不眠,熬到了天亮,決定上報。

     将軍懇求領袖特赦,敕令C将軍與自己共赴戰場并肩作戰,将功抵罪,願意以自己的性命來保證C将軍的忠誠。

    這一番無用的話領袖當面同意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也不感到意外當第二天正法的消息傳來時。

     然而将軍覺得當胸自己也中了一槍,嗒然若失。

    老友的命運在他本人拿定主意時就已經裁決,他救不了他,挽不回什麼局面的,但是那夜晚的密談他卻可以當它不曾發生,聽到了的可以選擇不去記住,由别人去做通報這件事的。

    然而做了的是他。

     他的身心刹時空洞起來,内疚像黑霧一樣地席卷過來。

     緊接而來夫人不告而别。

     他早就知道她是民青的一員,沒有說穿反而暗暗掩護着她。

    隻是學生活動并不嚴重,何況她也是個主意倔強的人,等到了合适的機會再好好規勸吧,将軍是這麼打算的。

    沒料到事情遠比想象的嚴重,趁着他少有的心神失常,夫人倒是領先行動,令他措手不及。

     這樣暗中策劃不告而别,把他摒除在外,最令他不堪了,一個軍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欺瞞背叛了,何況還是枕邊人。

    被掏空的身心倒像是專為等暴生的怒氣來填滿。

    就走在同一天,是利用自己精神的空當,知道自己不及管到她嗎?是出于早就藏在心中的想法,因正法一事突然做出了決定?也許……可能……是的,她必定是在想,既然能暴露生死與共的袍澤,那麼妻子遲早也一樣可以交送出去的,或者……是的,她在想,解決了一個同袍以後就要來對付她了,于是對他生出了戒心,害怕起來,不得不倉促采取行動?或者,也許是因為鄙視他的做法而臨時決定離開他?如果不曾發生前一事,會發生這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第一件事的懲罰?或許不是的,應該不是的,如果早就拿定了主意,走不走隻是時間問題的。

    可是這樣不露一點端倪地隐瞞着,不留任何讨論的機會商量的餘地,難道是因為,是因為眼見自己牽涉千萬人性命,與其說出真情,把他又推入選擇的深淵,不如不說,由自己承擔了——難道她是體念着他的辛苦,其實這樣在為他着想? 将軍頹然在紛沓的推測中,不動聲色,血脈在内裡偾張,心火把臉燃成了鐵青。

    好好的一個女子,他咬牙切齒,要去沾惹什麼混賬的政治!失控的時代,愚蠢的理想主義者,以為正義都在你們這邊嗎?一批不知天高地厚死活的學生,以為你們的行動可以拯救國家? 在咎責憤怒猜疑之間來回撞擊,将軍輾轉反側,表面不動聲色,痛苦咬齧着,都放在心裡。

    他一句話也不說,臉黑沉下來,面容越顯得嶙峭,周圍人都為他擔心了。

    然而這豈是容得了私情的時候?這是每天重大事件不知有多少的時代,這一分鐘發生下一分鐘就有更大的湧來,如此應接不及,件件都變成了日常瑣聞,口中傳送的飛言蜚語。

     身為征戰中的一國之将,一思一念一舉一動都是江山性命,久曆沙場的将軍很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什麼情況都不可困惑、不可糾纏、不可在意、不可情長的,除了戰役和戰役。

     轉移百重崗令到,将軍掙脫纏磨他的妖魔,精神全數投向了戰役。

     既然自己的世界崩潰了,那麼,就去迎接那更大的世界的崩潰吧。

     空氣中的火藥味被雪濾除了,夜變得輕盈起來,沒有了喧嚣聲,戰争暫時隐去了遠方。

    戎馬生活是這樣的匆惚,将軍的心的底層其實對厮殺已經有點疲倦了,端靠着每次再臨場而再振奮的。

    等戰争過去,他總是這麼想,等戰争過去了,他們可以一起脫離這環境,回去家鄉還是去住在什麼喜歡的地方,她一直喜歡多水的南方,或者找一個考察的理由一同到國外走一趟,離開這殘缺的國土。

    到外邊去,看看外邊的世界,他早就想跟她說,告訴她這一個個的計劃的。

     戰争接着戰争,戰争占據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落失了各種期望,截斷了人間關系,切割了年華青春。

     冷空氣中有一股夜的精神,那是終于等到屬于自己的時間,夜釋放出了力量。

     夏天的夜晚,她喜歡在前襟别一簇晚香玉,就是萎了取下來,人還是隐隐的香。

    空氣中彌漫着抗戰勝利的欣喜,民族出現生機,國家重新出發,人民的生活将重新開啟,他們會有個安适的家,再生幾個孩子,他一直想辦一所學校,她是大學生,能教書的。

     他把木闆桌面整出一塊地方,煤油燈的熒熒火點移過來,坐下在凳上,攤平紙,拿出前襟口袋裡的派克筆。

    用口氣呵着筆杆的時間兩句詩出現了在腦際——回看射雕處,千裡暮雲平——誰的詩?啊,是的,王維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