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動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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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外僑,我們有招待的責任,一定要讓你賓至如歸,充分享受到本地鄉土人民的熱情,有個愉快的旅程。

    ” “同志你說得可真一點也不錯,你看,昨晚上不是一打門就開了嗎?這不是特别照顧了嗎?”婦人說,“縣委會辦事的效率是沒人不誇的,大家這會都能翻兩番,不就全靠指導您的調動機能嗎?” 男子依舊意定氣閑,“這可不是我邀功,關于這現狀條件發起提高套配規劃問題——” 兩人開始一來一往,好像面對了廣大的聽衆一般叨叨滔滔地宣講起來,懷甯聽得腦際一片空茫。

    雙方在口舌上都獲得滿足後,對話告一段落,男人答應打個電話試試,起身進去櫃台後邊的房間。

     “有我說着,多少節省一點。

    ”婦人小聲說。

    “是的是的。

    ”懷甯忙道謝。

     男子從窄門出來,臉上露着愉快的笑容,“你的運氣還真不錯,正好有輛車去那邊取貨,勉強說動了司機。

    ”懷甯又一謝再謝。

     天色已晚,說定明天一大早出發。

    婦人臨去前叮囑,無論去的是不是要去的地方,都别管,明早盡快上車再說。

     事情總算稍入軌道,懷甯這回遵守吳蔚先前的警告,不再走動,直接回到旅館,把它權充為亂水中的安全島。

     情緒暫時穩定,精神驟然放松,倒一下子疲憊了起來,隻想躺下來休息。

    杯裡的溫開水還是自己去要來的,縣委所說的對外客的款待還沒見哪處落了實。

    無論如何,早些上床,以備明天的車行吧。

     隔牆洗牌的聲音顫動着床架,生出催眠的效果,竟就這麼和衣睡着了。

     懷甯,叫喚的聲音,懷甯。

     努力張開眼皮,尋找喚聲的方向,卻看見父親站在床邊,她吃了一驚,慌忙坐起來。

     是的,懷甯,是我,将軍說。

     見到父親,懷甯滿是委屈,“叫我去臨莊,在哪裡呢?怎麼去呢?真有這地方嗎?” 他們沒聽過,或者地圖沒畫上,并不表示就不存在呀,将軍安慰懷甯,别以為世界都跟你想的一樣,你覺得對,别人覺得錯,你相信有,别人不相信有,都是一樣偏執呢。

     “可是地圖上沒有,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又沒來過,怎麼個去法呢,它到底存在嗎?” “懷甯,你可忘了我跟你說的一件事了。

    ”将軍說。

     努力回想——在說過的一一的事物中,哪一件最關緊要呢? ——必須耐心等待月亮出現,還得估計它能一連照上幾個晚上,你能信賴的,莫非就是月光了。

     “不錯,不錯,”将軍呵呵笑起來,“跟你說過的事,倒也還能記得一兩樣。

    ” 被笑聲驚醒,自己原來仍和衣斜坐在床頭,她連忙起身,拿起桌上的杯子,水早已冰涼。

    順手推開了窗縫,一股冷風竄撲在臉上。

    裡外溫度相差并不多,她索性開了窗。

     天地一片混沌,哪有月光的可能性呢。

     兩天兩夜的折騰,終于續上給打斷了的路程。

    司機錢晶是個頗壯實的年輕女子,看來爽直,動作也很利落,懷甯強打起精神。

    到底是表示了禮數,縣委囑咐膳食那邊送過來兩個飯盒,還叮囑司機加滿汽油和水,帶着備油和備胎,一路當心,送她們上了路。

     夢魇的來去都一樣突然和不可思議,努力去尋求解釋隻會使事情越發迷離,唯一能對付它的辦法就是把它甩去腦後。

    是的,既然現在已經就要出發,前一時的種種都不必去理會了。

     不過,坐上了車懷甯又憂愁起來,自己是在正确的路上嗎?不是一再被提醒,現在去的地方未必就是要去的地方?如果車開到的是另一處陌生的土地,那又該怎麼辦呢?懷甯記起地攤婦人的忠告——上路最要緊,其他不必講,走一步算一步——是的,上路再說吧。

     司機小錢一邊開車,一邊從車座旁邊摸出一個燒餅遞給懷甯,懷甯說已經吃過了,謝了她。

    小錢拿回來自己咬了一大口,“野地上沒人沒車,我們盡可快。

    ”她說。

     路面高低不平,車速一快就颠簸得厲害,轉彎的地方尤其險,窗外車輪邊就是陡直的懸壁,鐵青色一路刷下去谷底。

     “慢點。

    ”懷甯說,兩手抓緊了扶手,試着穩定就要順着弧線抛出去的身子。

     “别怕,”司機說,“這條路我熟。

    ” 除了時時因車速太快而有颠翻的趨勢,小錢技術實在不錯。

    中午她們停在一塊平地上,就在車裡吃了午飯,附近舒展了一下久坐的筋骨,稍後又上路。

     車行繼續,景色平兀,從船上看見的遠遠的山嶽,現在走在它們的中間,景象比遙望更蕭索。

    時間混沌,空間無界,荒蕪是這樣的巨大,不必吞噬,你就從肉體到精神都自動繳械,送進它的口裡。

     用手肘撐着窗緣提着精神,眼皮卻沉重起來,勉強支撐了一陣後終究是合上了。

     黑暗的水,無數的手臂,翻湧着搖晃着,她驚醒過來—— 世界改變了,黑漆一片,是晚上了麼? “可真睡了一覺!”錢晶轉過頭來說,“我們已經在林子裡了。

    ” 坡原消失,取代的是樹林森森包圍,窗玻璃上黑黝一片看不見外景,黑底映出的是自己的顔面,和樹影一樣的郁暗陌生。

     “奇怪——”司機突然在嘴邊說,車速慢了下來,“不太像呢。

    ” 恐懼驟然翻新,懷甯坐直身子。

    怎麼又不對了呢?她的思路迅速跳到平日的聽聞,攔路綁架搶劫之類,難道這小錢也是?瞌睡的昏沉掃空,她全醒了過來。

     嘿——司機張望,“嘿——樹林應該隻有一條路的。

    ” 不要說在無人的荒野中,這一整片的國土上是随時随地都有人打殺作案,而後又沒有人理會追究的。

     “嗯——”司機沉吟,“看起來很像,看起來又很不像。

    ”“難道是開了另一路,還是舊路翻修了?” “這可難說。

    ”司機回答。

     如果就這樣遇到歹徒,被完結在林中,那可不值得—— “這可難說。

    ”對方呵呵笑起來。

    爽快的地方原來全是狡詐,懷甯的心跳到口中,手掌發涼。

     引擎軋軋,除此以外聽不見别的聲音,高燈隻能照出二三十尺的前距,其餘都落在黑影裡,樹幹揮舞着枯白的手臂迎面攔擊,被車燈從中間劈成兩排,不情願地閃退開,高舉手臂在車後又聚成一片,無聲地追喊上來,枝丫搔刮着窗玻璃,發出裂發的聲音。

     “快開!”懷甯催促。

     “隻是一個樹林,怕什麼。

    ”司機回答。

     快開快開!懷甯催促。

     車速直線上升,四個輪子飛奔,枝丫迎面沖來,擊打到窗玻璃上,直劈刺在臉上。

     是的,撤退的隊伍在樹林中遇到了埋伏,一場勝算在握的戰役開始時受到詛咒,結尾時又被改動了預定的結局。

     這散布着水沼的樹林是最後一關,之前的戰役你一一都慘敗,然而隻要你通過這裡,一切都能轉危為安獲得新生。

    這一片樹林是你的家鄉,是你常狩獵的地方,何等的熟悉親切,就是黑暗得不見面目,腳下每寸土地都應該是善意的,可以信賴的。

    何況你有約在先,救援就在前邊迎接你。

     然而空秃的枝幹密立成劍戈刀槍,現在排列出陰狠又冷峻的陣勢,變成了層層重重的殺手,竟是将你反置在被獵的位置,要來奪取你的性命。

    每一棵樹都熟知你,知道你的緻命點,現在它們舉起刀臂逼近,在徹底的黑暗中非常清楚你的位置和舉動,你隻感覺到它們是如何準确又銳利地擊向你的頭臉,劃開你的皮肉,分裂開你的肢體。

     究竟是誰,藏匿在這最後的一站,要來終結你?是乘勝追擊的敵方?背信的友軍?還是儲意複仇的鄉親?這埋伏你的人是敵還是友? 樹林不再是純潔的自然環境、溫馨的家園,它已蛻變成仇敵、妖魔,據占在死與生的分界線上,強留你在這一邊,你走進魔障落入它的咒語,現在它呼吸沉重,緊逼前來,要決裁你的命運。

    你奮力嘗試逃脫,上身往前抛,臂膀往前伸,可是腳卻陷在泥裡,緊緊被吸住,啊,你從腳到頭都已經緊緊被泥濘裹住和拖住了,和你一樣堅決的泥沼要和你像勁敵摯友袍澤愛人一樣同歸于盡。

     快開快開,懷甯催促。

     再快不了了,小錢說。

     快開快開快開!懷甯催促。

     你必須通過考驗,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埋伏曾經發生,并且知曉它的過程,隻有你是目擊能澄清事件,别無選擇你必須通過樹林。

     快開快開快開! 眼前終于出現一道青光,就以它為唯一的希望吧,現在車子緊繃所有力氣,向它奔去。

    靠着不怕迷路也不怕密林的小錢,她們兩人到底是掙脫了樹林的糾纏,開出了險境。

     杳遙的前程出現了昏朦的夕光,後路已在尾煙中逐漸退後,懷甯回頭,看見黑郁又龐大的樹林蹲踞在不斷拉遠的距離中,像是一位放棄追趕的巨獸,在空曠的虛無中被自己逐漸吞噬,消失在遺忘裡。

     就到了,小錢說。

     不用提醒她也知道目标在望而且确知它的名稱,因為,當她轉過頭來面對前景時,她看見初夜的青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升上了一輪月亮。

     車速減慢,蒼穹迤逦無限,月光下從地平線逐漸升起城市,瓦檐閃爍着如銀如水、如古青瓷的光芒,升起了馬至堯将軍一生心魂牽萦的城市,臨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