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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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上。

    夫人在身邊不遠的另一張椅裡也坐下來,仿佛是外出過的模樣。

     “去了哪?”将軍拿起手中的酒杯。

    到了政治部以後,總叫張司機把車再駛回家,供夫人使用。

     說是去上了聲樂課,夫人側過來身子。

     将軍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對方的頭額,一根發,繞在了自己的指頭。

    收回手,發不經意地脫離了手指。

     夕陽中,不再是發,是一根金絲,飄揚和飄揚和尋覓,栀子花引頸等待,綻開花瓣一層層,金絲落在了蕊心。

     纖秀但利落,溫和卻堅決,相反相成的兩種特質同時具備,落着的雨絲裡将軍對夫人的第一眼印象,始終是後來的共同生活中,以及存留在記憶裡的對夫人的印象。

    前者莫不是因為身瘦,可是配搭着合宜的衣着打扮,夫人的瘦并不崎嶙,反讓人覺得格外的婉約清秀。

     今天夫人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淡色的夏衣。

     已經是夏天了麼? 啊,這是一種什麼顔色呢? 說它是白不是白,是綠不是綠,栀子的托葉要蛻變成花蕾的顔色,正襯托出夫人幾近透明的膚色。

    夫人的瘦,也不像别人那樣的幹澀,你看她姿勢柔和地舒展在椅上的,不是人體,是一片晚空,一截流水,一朵雲。

    她的臉,在黃昏的餘光裡,便透露出泉水似的明淨清亮,和拒絕同流合污的倔強。

     無論是舉手投足或坐或站,尤其是在靜止的時候,夫人周身便生出一種光暈,把她疏離出周圍的噪雜庸碌,使她存在于不是過去,也不是現在或未來,而是無法定義的時光。

     通過了以上這些光與影,懷甯接觸和了解着母親。

    每每同學們在中午吃便當的時間,愛談說的母女間的趣事瑣聞,親昵的人子關系,或者日常碎細,于她是不存在的。

    她也曾羨慕向往過,寂寞過,然而當青春期的憂郁随年齡而過去,她反而感到她所持有的,不但不是欠缺,還是種贈禮。

     别人的關系始終蹉跎在碌碌的家務事上、人世的平庸紛雜裡,她的畢竟要超過了俗務,上升,而和光影同層次,和時間同進行。

     是的,不是靠外在的活動,而是以内在的敏感,且依光陰為媒體,她和母親、父親,以及哥哥懷遠接觸,與他們建立了密切的關系。

     就這樣,通常在黃昏的回廊和栀子的晚香中,兩人這天見第一次面。

    夫人會告訴将軍白天去了哪兒,看了誰,做了些什麼。

    如果買了些什麼新東西,或穿戴在身上或拿玩在手裡,總要将軍也一起看看可合适歡喜。

     容顔透露着青春的滋潤和純潔,夫人這麼高興,将軍也高興起來了。

     年少時的熱情都給了戰争,踟躇了愛情,現在愛情就在身邊,熱情卻已經消失,可是将軍也并不遺憾或苦澀,反而在恬靜和一種隐約的悲傷裡領受着夫人的單純和美麗,感受到了更深的幸福。

     哥哥懷遠依父親的意思在大學念法律,念得很不帶勁,大提琴卻拉得越來越好了。

     這是自己出生前後的時間,懷甯記得母親如果不是和父親坐在黃昏的廊上,就是留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

     歌聲從樓上傳下來,原來女聲樂家在練嗓音了。

     細細的高音,婉轉清麗,可惜音量稍不足,倒像是什麼貓兒唱出來的。

     自從與君相聚,兩情歡愉,蜜意憐愛纏綿,不懼年華盡。

    隻怕烏雲無知遮月,但為悅君意,愛心呼喚頻頻。

     天暗了,庭園失去光澤,藤椅裡的背影昏昏暈暈。

    對話籲籲,新月升起。

    悠悠地從二樓傳來大提琴的練習曲,婉轉優美流利。

     月光明淨照耀,琴聲和月光一同流入每個空間,整棟樓房晃漾在無法述說的柔情裡。

     因為這歌聲和琴聲,後來懷甯總能在各個關節上,原諒了母親和哥哥。

     晚光斜斜照進了庭園,流連在冬青和芭蕉上,拂落在青石台階上、羊齒上,和栀子花上。

     花心泛起黃顔色。

    是映入了黃昏呢,還是快要謝了呢?一種萎靡的、闌珊的、狎昵的,從心底裡泛出來的慵慵懶懶的黃顔色。

     将軍手握着酒杯,不知怎麼心裡生出了一隻手,順着腸胃抓上來,掐住了腔道。

     滞悶的感覺。

    或是下午吃了什麼不合宜,他想。

    一會後,卻又覺得不是腸胃,而是心胸一帶滞重,胸口沉沉地阻塞着。

     仰頭,飲下餘酒,用這口酒把它按捺下去。

     是的,将軍心裡明白,不是腸胃,不是髒腑,也不是黃昏開始涼,該加件衣服了,是多少年以前封鎖在心的底層,并且嚴密鎮守着的悲哀和空虛,現在換作另一種形式,蠢蠢欲動了。

     他警覺起來,站起身,叫喚黃媽,要她把屋裡的燈都打開。

     晚飯後張委員訪,言語無趣,一時忘記了黃昏的事。

    第二天他照常坐在回廊。

     庭園逐漸陰暗。

     如同埋伏在夜裡等待出擊的敵人,那隻手,又從體内蠕伸出來,摸索着腸胃的内壁,順着管道匍匐前進,步步潛移,不一會就推進壓迫到胸腔。

    行動得這樣快捷,将軍失防,一股怅然湧上來,落入了昏暗的陷阱。

     從多種掩飾、阻撓、壓制下,封藏的真相曝現。

    是的,經曆百戰的将軍明白,你用種種行動來抗衡虛無,用行動接續行動來制約虛無,用成就來否定虛無,都是沒有用的。

     将軍一陣恐懼,起身,把椅子往後推,在廊沿站了一會,走下台階,在石徑上蹀躞了一會,做了幾次深呼吸,回到屋裡,“任豐!任豐!”向廚房的方向他提高聲音,“早點開飯!” 将軍不敢輕易再一個人面對黃昏,他改變習慣,在這段日夜不接、心神衰弱、意志踟躇猶豫的時間,改拿一本書,坐在廳房的靠椅上閱讀。

     放在書櫃裡的線裝書,從側邊黃進了頁心,脆薄得一觸就要碎的模樣,翻閱時手得特别輕。

    他低聲念着,想起多年前讀這本書,還是在行旅中,歐陽文忠公的耿介氣度處處透露在詞句間,常能教給他做人的道理并且帶來鼓勵。

     喁喁的讀書聲,一個字接着一個字,低低地從口中發出,如同呓語,将軍停下來,突然感到廳室安靜極了。

     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夫人和三小姐可能在樓上,懷遠和懷甯也許還沒從學校回來,任豐和張司機不知在裡外的哪裡。

    平日坐在回廊,背對着房子,把屋内的一切都抛在椅背後,從未留意到,原來樓房是這樣的空洞和寂寞。

     玄關的門誰忘了關,半開半掩,從這裡斜望過去,遠遠那頭郁暗的前庭地面逗留着一塊不願離去的光,水晶燈借光幽幽閃爍。

    自己坐在的角落,身邊的台燈因夜來而變亮了。

     将軍收回精神,努力再念下去。

     第二頁,翻過去,昏昏地有了睡意。

    在矮墊上伸直了腿,攏了攏肩上的夾襖,一會後,畢竟是睡着了。

     黑沉沉的水,看不見邊岸,水裡浮沉着無數的手臂,推擠着,撩抓着,密密麻麻地争先恐後,掙紮着,簇擁到腳前,他吓得往後退縮,驚醒過來,手心冒出了汗。

     背後一陣窸窣,懷甯放學回家,從後門進來,蹑着手腳,從将軍椅背後邊輕輕上了樓。

     玄關拖鞋排列整齊,瓷磚閃着光輝,今晚有牌局。

     第一位到來的是民意代表汪仁德先生。

    以文人修養著稱的汪公今天穿着中式長衫,愈發顯得德高望重,又頗适合立秋的天氣。

     汪公和将軍是鄉誼,早早在淪陷前就買下了民意代表的職位,此後隻要偶然到中山堂打個轉,投下神聖的一票,一輩子什麼事不幹也照享優渥的生活。

    作為牌友汪公最令人心儀,他總能随請随到,要打幾圈就打幾圈,時間上比誰都悠遊充裕。

     “請坐一會,就來了。

    ”三小姐說的是另兩位牌友。

     謝陳麗英女士,三小姐的高中同學,嫁入豪門以後今日俨然已是謝氏基金會會長,同時又主持政府某婦女協會,擔負着文化推廣及女性福利方面的工作,體态雖然稍嫌沉重,仍能穿着三寸高跟鞋不喘氣不駝背,頭發永遠像剛從“紅玫瑰”做出來似的,健勁的模樣确實為今日女強人樹立了先鋒典範。

    不過謝陳女士聲明自己仍是以夫君為先為重的,你看姓上不是冠着夫姓嗎,稱呼她若是忘了加夫姓她可是不依的。

     任教名大學的吳慕賢教授,另一位牌友,則是當今思想文化界的權威,一本《中國哲學概論》提出政經建設和儒家思想的一體和互補性,極為當局所重,學術地位非等閑,不久就要應聘美國某著名大學,負起發揚儒學于世界的責任了。

     才跨出車門,将軍就聽見屋裡的嘩笑聲,若是平日,總叫他皺起眉頭。

    不愛出門的妹妹,平日鮮有社交,打牌還是由他鼓勵,牌友由他約請的,然而家中一有牌局總叫人忍不住懊惱。

     奇怪的是,今天卻有些不同,還在玄關脫鞋,從客廳傳來的嘩聲竟使他一時感到了輕松。

     “回來了回來了。

    ”牌友聚會,平日見人有點腼腆的三小姐也會開朗起來。

    衆人紛紛熱情相應,将軍跟各位問了安,上樓換了便服再下來。

     “近日寫了條橫幅,正好帶在身邊,要請您指點指點。

    ”汪公從印着機關金字的黑色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紙,鋪開在面前的茶幾上。

     “真是愈發精進了。

    ”将軍禮貌地恭維。

     “這‘衰’字用得好。

    ”吳教授贊美。

     原來紙上寫着一行“秋高風衰,鄉關千裡遠”。

     “是的。

    ”将軍禮貌地接口。

     “還是沉吟了好一會才定局的,蒙你賞贊,就送上補壁吧。

    ”汪公大方地說。

     “什麼時候也給我來一幅?”吳教授笑着湊上來。

     這會将軍不尋常地加入了談話,大家都感到很榮幸。

     “今天陪我們打幾圈吧。

    ”謝陳女士說。

    将軍竟答應了。

     “呵,這可難得。

    ”吳教授說,汪公應接上來,“可不是,好極了好極了。

    ”大家一齊笑開了。

     誰說過,無非是犧牲了私密而又誠實的自我,用僞善來替代,就是所謂社交友誼了。

    現在看着這一圈談笑風生,前邊的話是有了多麼生動的例據呀。

    隻是用在我們中國人身上,這話又說得不夠貼切,原來華夏民族從來就不屑這叫作什麼“自我”的無趣無用的東西的,我們可是裡外都是真實地虛僞着,虛僞得誠懇極了,一點都不假呢。

    我們可沒什麼内心隐秘這檔事,你沒看見,在卧室客廳飯店車廂街道等等無所不在的地方,每每甚至隻有兩個人講話,我們都是通情達理笑容可掬聲震四方地說着,好像面對一群人宣講一樣,可沒什麼細語傾訴的興緻呢。

     将軍陪大家打了兩圈牌,覺得情緒還算平穩,放了心,等吳教授胡了一副後站起來,把位子讓給坐在身旁做夢家的三小姐。

    也是因為鄭隊長來了。

     鄭永成隊長,曾為将軍貼身侍從官,過去跟随身邊出生入死,是将軍的子弟心腹,在困境中總能給以最忠誠最有效的助援。

     “我們廊上去坐吧。

    ”将軍說。

     鄭隊長常住南部,北上時不忘過來看望老長官。

    雖然不常來官府,然而一來總是受到将軍特别的款待。

     “花開了嗎?”将軍問。

     “花開了。

    ”鄭隊長回答。

     什麼花開了?原來是後者經營的果園的花開了。

     退役以後,鄭隊長和幾位鄉誼合資買下了一小片山地,試驗大陸性水果在島嶼生長的可能。

     “這陣子的天氣真暖和,有希望嗎?”将軍問。

     “隻是雨來得太早太急。

    ”鄭隊長說,“也熱得太快,花苞未綻就落,開後不能及時傳粉是個問題。

    ” 鄭隊長個性果敢,做事謹慎敏捷,是人人皆知的。

     “你看隊長的鼻子長得怎樣?”邊剝着豌豆的任豐問懷甯。

     的确,鄭隊長的臉骨比誰都挺拔,從颚眉下來,刀磋一般,沒有一點停頓和糾結,各面倔立,鼻如旌旗,唇的線條不彎不曲,和前者形成一個倒丁字形,托着黝黑平緊的皮膚,一種嚴正的相貌充滿了紀律感,非一般人能比拟。

     “最後一戰,靠大隊長救了一命呢。

    ”任豐壓低聲音說。

     夕陽在廊前漸漸暗淡,藤椅裡的背影昏恍了,然而果園的事還沒說完。

     “還記得春天的時候,臨莊花開的景象?” “可不是,滿山坡一片胭脂紅,好看。

    ” 啊,是的,農曆三月底的時候,那片桃林的花苞在一夜雨後突然全部都開了,初啟不過是淺淺的水紅色,給太陽越照越豔,終究綻放出的是一片胭脂紅。

    花落後,結一種白皮的蜜桃,白中又透紅,香味濃郁芬芳,剝開果皮,肉色如玉,清香撲鼻不用說,又桃汁充盈,欲滴而不落,一入口全化為蜜漿,這是曾被選為貢品的名種呢。

     “我這半路改行,都得從頭摸索起。

    ”鄭隊長說。

     隊長謙虛了,誰不知道,鄭家世代掌管馬府的那一片果園,種植桃、李、杏、桔、柚、栗等,不下數十種。

    經營園地數百畝,供給了不但将軍一家的食用,還有臨莊一年四季的市場需要,将軍家族财源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自這果園的。

     “殺人不眨眼呢。

    ”任豐說。

     “捉到了敵人,就地正法沒二話,逃兵給抓回來,也一樣當場槍斃。

    ”黃媽把刀在砧闆上剁得哆哆響。

     懷甯一邊吃着煎餅一邊越發起敬,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心中充滿了凜然。

     一陣風吹起了,落下幾片葉子,飄在回廊的地闆上,一片卡在了縫裡,随風唆唆地打旋。

    将軍從椅裡站起來,“入夜了,進屋去吧。

    ” 三小姐摸到一張牌,考慮着。

     “你大小姐的出牌快慢我們可得打到半夜了。

    ”謝陳女士說。

     “深思熟慮,深思熟慮。

    ”汪公頭頂的地中海閃閃聚焦在日光燈底下。

     “想必一定在做大牌呢。

    ”吳教授說。

     “打到幾時都無妨,馬将軍家的點心可是聞名遐迩的。

    ”汪公說。

     這話說得倒實在,當時的城市,美而廉、波麗路、明星等,隻會做不中不西的西點,普一、菊水軒、冠生園還沒上路,純正的中式點心真還沒人趕得上任豐呢。

     三小姐突然僵直了背脊,手指緊緊捏着牌,紅暈飛上臉,原來鄭隊長進來房間,站在了自己身邊。

     鄭隊長也來圈吧,衆人熱絡地招呼。

    三小姐覺得桌邊熱了起來。

    “嗨,怎麼還不打哪。

    ”謝陳女士用閃着鑽戒的手指輕輕彈打三小姐的手背。

     “你給三妹看看吧。

    ”将軍說。

     “我是不懂牌的。

    ”鄭隊長說。

     三小姐的臉更紅了,把手裡捏着的一張畏縮地放到了桌中央。

    儒學大師翻倒牌,就等這張一條龍!三小姐從茶食碟上拈起一顆瓜子,咬在上下唇間,因為咬着瓜子而血流暫止的唇,照在低低的燈下,越發地青白了。

    除了幾個牌友,三小姐的社交和愛情生活都近于零。

     将軍對麻将本無興趣,自從恐懼黃昏的毛病出現,在日光還沒有完全消失,夜還沒有完全到來的時際,竟反常地期待起人聲和腳步聲、說話聲,等待着牌局,若是開晚了,也會和三小姐一樣的惶惶然。

     十三張牌依次拿到眼前,築成碉壘的形式和戰鬥的程式。

    摸一張,打一張,吃或碰,攻與守,逐牌争鬥,沉着應戰,背陣頑抗,增調反撲,全線猛攻,勝負決定,算計成果,稍事生息,然後推倒原有的防線,再次建築工事,新的戰役又開始。

    重複進行,周而複始,無終無止。

     出牌的聲音,推倒牌的聲音,洗牌的聲音,穿過沒有人的廳房,順着S形的樓梯,梯闆發出陳年橡木的氣味和輕微的呻吟,光線一級一級在腳下弱去,走上黑摸摸的二樓的過道,呻吟停止,停步在黝黯的門前。

     推開門,扇扇綠色迎面,相思的葉子嗦嗦地撥撩着窗扉。

     你把耳朵貼上這邊屋裡的牆,傾聽。

     石灰的牆壁貼着有點涼。

     在另一隻耳朵裡,樓下的牌聲變得遙遠了,海水開始沖刷着灘地,河水拍打着岸堤,嘩嘩地湧過來又退回去。

    再細聽,更像是人衆在殺伐,搏鬥在進行,一排士兵洶湧過來,槍聲密集,沖鋒和陷陣,彈藥爆炸,肉體橫飛,壕溝給掀開,防牆轟地坍倒了。

     順着S形的樓梯旋轉着下樓。

     穿過昏暗的正廳,經過昏暗的書房、廂房,從過道的這頭出來,終究由回廊讓進室外的光線,拉出随身的影子,斜長地移動在身邊的牆上。

     傳來一陣炖雞湯的香。

     推開廚房的門,熱騰騰的煙氣迎面撲來臉上。

     黃媽在水槽邊洗菜,任豐弓背掀着鍋蓋用勺攪着,頭埋在從鍋裡冒出來的白煙裡。

    白煙往上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