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唱片(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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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兒子的消息了。馬蒂沒有打電話來借錢,甚至沒有突然跑過來洗衣服或是給他的本田車打蠟。亨利想着自己的中國兒子,他和白人女朋友訂婚了,而且開着一輛日本車到處跑。亨利的父親一定正在墳墓中感到頭暈。想到這裡,他微笑了一下,一小下。

    馬蒂的宿舍裡沒有裝電話,每次亨利想要找馬蒂的時候,他們過道裡的公用電話總是一直響卻無人接聽

    所以,在去過神戶公園之後,亨利走到國會山的南端,來到西雅圖大學的貝拉明學生宿舍,經過前台。前台保安正忙着學習。亨利走到電梯裡,按下了“六”——頂層。亨利很高興兒子在上高年級之前從四層搬到了上面;“四”不是一個吉利的數字。在中國話裡,“四”和“死”讀音相近。馬蒂并不相信父親這種根深蒂固的迷信,但不管怎樣,亨利還是很高興。

    亨利走出電梯的時候,禮貌地微笑着,差點撞上兩個剛洗完澡回來、穿着浴袍的女生。

    “老爸!”馬蒂在走道那頭大喊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亨利慢慢地朝兒子的房間走去,路過兩個用購物車推着一桶啤酒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抱着一捧洗好的衣服的女生。

    “你還好嗎?你從沒來過這裡。”馬蒂用眼睛詢問着亨利,說道。亨利站在門口時,感覺自己與這裡格格不入,而且太超齡了。“我是說,我在一周内就要畢業了,而現在你出現在這裡——這是每個人都在放松休息的時候。你會認為所有那些辛辛苦苦掙來的學費都在這裡浪費掉了。”

    “我隻是順路過來給你這個。”亨利遞給兒子一張小小的感謝卡,“是給薩姆[1]的。謝謝她給我們做晚飯。”

    “哦,老爸——你沒必要……”

    “拜托了。”亨利說。這是埃塞爾過世後,他第一次試圖探望馬蒂。在馬蒂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埃塞爾的健康狀況還允許她偶爾出去一次,所以她堅持親自給馬蒂送看望包裹。而亨利則從來沒有單獨來過。

    環視馬蒂的房間,他看到惠子的速寫本攤在桌上,亨利沒說多少話。他不喜歡在馬蒂面前談起惠子的東西——仿佛他因找到它們而引起的興奮和愉快會損害埃塞爾的形象。太快了,這實在太快了。

    “我為薩曼莎所說的感到抱歉,老爸,關于找惠子的事情。她隻是有一點被那個時刻吸引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亨利明白,可以理解。巴拿馬旅館的那些财物引起了一些本地曆史學者的興趣。可以預期的是,它們會引起某種迷戀和關注。

    “她人很好。”亨利說。

    “那她說得有道理嗎?”

    “關于把那些速寫本還給他們真正的主人——”

    “不,關于去了解她是否還活着,她會在哪裡。”

    亨利看着馬蒂的書架。那上面放着一套中國茶具,還有一套陶瓷碗,那是他和埃塞爾的結婚禮物。它們已經舊了,有了缺口,堅硬的外層釉下面到處都是裂縫。

    “我有過機會。”

    “什麼,在戰争的時候?她被從你的身邊帶走了。她不想離開,你也不希望她走。爺爺所做的、所說的,他幹預的方式——你怎麼能全盤接受呢?”

    馬蒂有一個老式的電飯煲放在窗戶邊的桌子上冒着熱氣。出于小心的習慣,亨利把它從牆邊拿開,拔掉了插頭,好讓它冷卻。他看着兒子,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們本可以在一起——”

    亨利打斷了他,在一張毛巾上擦着手:“我有過機會。是我讓她走的。她離開了。但也是我讓她走的。”他把毛巾搭在最近的門把手上,他的手擦幹淨了。這些年來,他那麼多次地想過惠子。甚至包括埃塞爾朝着最後的終點走去的那漫長、緩慢的旅途中,那些空虛、孤獨的夜裡。他幾乎不能抱着她,因為她是那樣痛;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她又因為太多的藥物治療,已經不知道他在那裡了。他獨自走過了一條艱難、悲苦的路,就像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不得不走路去雷尼爾小學和從那裡回來一樣。惠子——他多希望那些時刻她能陪在身邊。但我做出了我的決定,亨利想。我本可以在戰争結束後找到她。我本可以傷害埃塞爾,擁有我想要的。但那好像是不對的。在當時是不對的。在過去的這些年裡都是不對的。

    “我有過機會。”他說,從一輩子的渴望中退了出來,“我有過機會。但有時候,人生并沒有第二次機會。你要珍惜的是你所擁有的,而不要總惦記着你錯失的,日子才能朝前過下去。”

    亨利看到兒子在聽。這麼多年來,馬蒂好像第一次願意聆聽,而不是争論。

    “就像我們找到的那張壞唱片一樣,”亨利說,“有些東西補不回來了。”

    [1]薩姆(Sam):薩曼莎(Samantha)的昵稱。——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