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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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星期六,惠子不用上學,又因為有亨利這個非常特别的客人在,惠子的父母允許她今天不做家務——僅此一次。所以,在惠子的母親洗衣服和縫補,惠子的父親幫助新來的家庭搬進他們的街區的時候,亨利坐在屋外的台階上,和惠子聊了大半個下午。如果營地裡還有更安靜、更浪漫的地方,他們會找到的。但這裡沒有公園,連一棵比矮灌木高的樹都沒有。所以他們隻好肩并肩、腳碰腳地坐在水泥街區裡。

    “你什麼時候離開?”惠子問。

    “五點三十分的哨聲吹響的時候,我就和那些志願者一起離開。我會在大門那裡和他們擠到一起,戴上我的胸章,希望能夠出去。謝爾登會在那裡等我,所以至少有人為我做證。”

    “如果你被抓住了怎麼辦?”

    “那也不會有多糟糕,不是嗎?我就可以留在這裡,和你在一起了。”

    惠子微笑起來,把頭靠在亨利的肩膀上:“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亨利說,“但我會等你,等到這一切結束。”

    “如果需要很多年呢?”

    “我也會等。另外,我需要時間找到一個好工作,存下錢來。”亨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說什麼。一年前,他還在雷尼爾小學的廚房裡工作。現在他說的是要照顧某個人。聽上去,是那麼“成熟”,甚至有點吓人。當他們都在圍欄外面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真正和惠子約會過。但訂下一樁婚事需要花一年甚至幾年的時間。在他的家裡,父母常争論是否該按照傳統給亨利找一個媒人,不過什麼都沒定下來。他們會讓他和美國女孩約會嗎?現在父親那麼虛弱,一切都沒關系了。盡管亨利有負罪感,但從現在開始,他必須為自己做決定。他會跟着内心的意願走。

    “你會等我多久,亨利?”

    “有多久等多久,我不在乎父親說什麼。”

    “如果我變成老婦人了呢?”惠子笑着說,“如果我一直在這裡待到變老、頭發變白——”

    “那我會給你拿一根手杖來。”

    “你會等我嗎?”

    亨利微笑着點頭,拉起惠子的手。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的手好像自己就放到了一起。在那片多雲的天空下,他們度過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亨利擡起頭,估計着雨勢,但帶着寒意的風把雲都吹往營地的南邊去了。不會再下雨了。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他們談着音樂、奧斯卡·霍爾登,還有當惠子一家回到西雅圖時,生活會變成什麼樣。亨利不敢告訴她日本城已經消失。一座座建築,一個個街區,已經完全變了,被售賣一空,重新改建了。他不知道在他們出去之前,有多少東西(如果有的話)能夠剩下。巴拿馬旅館和日本城的其他部分一樣,已經用木闆封起來了,像一個昏迷的病人一樣沉睡着——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坐起來,還是越睡越沉,永遠也不會醒來。

    在米尼多卡營裡工作的夜班志願者們來換班的時間到了,亨利再一次和惠子的家人說了再見。就連惠子的弟弟都好像對亨利帶有一種向往之情。我猜,連他都知道我和外面世界有聯系,那是他得不到的一種自由,亨利想。

    他拉着惠子的手,一直走到離志願者們出去的大門盡可能近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會被看見了。他們站在一幢小屋後面,等着工人和傳教士的隊伍經過這裡,那時候亨利就可以混進人群裡,朝大門走去了。他希望謝爾登會在大門外面等着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這次來見你,我把我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他告訴惠子。

    “不要再來了。就等着吧,還有寫信。我就在這裡——你不要擔心我。我在這裡很安全,而且總有一天會出去的。”

    亨利緊緊地抱住她,感覺她小小的胳膊摟着他的肩膀。他把頭靠過去,在秋天清涼的空氣中,感受着她面頰的溫熱。他低頭望向她的眼睛,他們的額頭挨在了一起,他看見她的眼裡反射着天空中緩緩飄過的雲朵。他把頭朝左邊側去,她也一樣,兩人的唇間印下一個輕輕的吻。他睜開眼時,看到的是眼中滿含笑意的她。他再一次抱了抱她,然後把她放開——朝後退去,揮着手,本想盡量不要笑得太明顯,但他忍不住。

    我愛她。亨利因為這念頭而停下了腳步。他甚至連那是什麼、或者意味着什麼都不知道,但他感覺到了,在他胸口燃燒着——他的心中充滿感動。别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悶不作聲地朝帶刺鐵絲網大門湧去的那群營地工人,不重要了。上面高塔裡的機槍,不重要了。

    亨利開始揮手,然後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愛你”,并慢慢放低了他的手。她站的位置離得有些遠,已經聽不到了,或者,可能他并沒有說出聲,但她已經知道了。她用手摸摸心髒的位置,再指了指亨利,從口型上看,她說的是同樣的一句話。亨利微笑起來,點點頭,轉過身,朝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