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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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熒光頂觸之燈海的地攤。

     但遠遠望去,除了移動車燈,無有某處燈火輝煌。

    他在一老舊地下車道處轉進更人煙稀少之老區,破爛老屋低矮檐廊裡有兩家貼了男女滿臉痣燈招牌的“命相收驚安座風水”的算命館、兩家中間夾着一間老理發店和跌打損傷推拿鋪……像是穿過一時光過渡之朦胧地界,他回到小時候那讓人安心的店街場景,竟在這排騎樓轉角,看見一間日光燈暗淡的“大同家電”。

     他走進買了一隻久遠年代外形粗糙的硬塑膠殼台燈(沒得挑,但超乎想象之便宜),回程時在一種介于夢遊和異鄉孤寂情感間的茫然,鑽進其中一間算命鋪。

     像是印證了“流浪異地見廟必拜見占蔔術數者避之”的教訓,長得和蔣緯國惟妙惟肖卻操台語的老伯,在一張八字宮位薄紙上排出他的命格,“我襪給汝恭喜喔”,文昌格,四十六以後大發。

    哦,他拱拳相謝,我會短命嗎?不會不會,活到八十幾。

    那大運走幾年,走到六十幾,老運也好。

    但是,話鋒一轉,明年走劫煞破财,開車、出遠門要小心,這當然可以破解,要怎麼解?老師會帶汝去,汝要捐香給十二間廟,每一間呢,捐個十斤,這個劫煞就可破…… 那總共要多少錢? 總總算算大概三萬多塊,不少哦,可是想想汝這一生隻要過這關,就一路榮華富貴平安順利…… 他立刻進入極信任對方但這是一筆大錢,猶豫不決的角色扮演,要了名片,再考慮看看,如果要麻煩老師,也得想辦法籌到這筆錢,向小神龛上擠滿十數尊神佛雕像拜拜,提着台燈退出那寒碜的郎中幻術。

     他回到旅館和衣躺下,沒有服用那潔白指甲屑的安眠藥,幾乎第一時間就沉沒進沼澤般的黑甜深湛睡眠。

    但即使在最曲折迷宮被層層土牆、樹林、迷霧遮蔽的睡夢最深處,他仍能聽見那旅館外時不時一陣火車壓過鐵軌、咯噔咯噔、咯噔咯噔,所有寂寞投宿于異鄉小旅館的旅人們夢中皆會聽見的,骷髅騎士點給異鄉亡魂的八音盒金屬齒輪敲擊樂。

     他夢見他住在一間大許多的旅館,不,那更像是男大學生的宿舍或台北學苑救國團青年活動中心之類的大型複合式建築,寬闊敞亮,而且各樓層走廊都有抱着盥洗用具塑膠臉盆、拿着籃球、捧着剛打印出來的報告或建築系的模型的男學生們,忙碌地穿梭着,不像他實投宿熟睡其中的旅館,像一隻鱗色暗污的老龍,趴伏着喘氣,讓體内幾十個胃囊中黏稠糊答的靜伏獵物慢慢被溶解消化。

     夢中那個房間他是和一個姓蔡的高中友伴共住,這家夥是所謂“黑道的”,剃着光頭,戴一副可以遮去半張臉的黑色墨鏡,他曾看過他極難得摘下墨鏡時裸露的臉:那簡直像一張小沙彌般,純良稚氣甚至會讓日本綜藝節目那些高校女生尖叫“卡哇伊”的無辜少年之臉,不過一戴上墨鏡盯着人看,魔術一般,迅即變成一張殘忍的、陰鸷的、殺氣騰騰的臉。

     夢中,他和蔡共同的房間簡直像一間賃租的公寓,像公教福利中心用一排一排鐵架櫃把空間隔成一區一區适合警匪槍戰的小巷弄走道。

    那些置物架上零亂堆滿他的書、蔡的機車安全帽、書包、舞獅舞龍的大型侏儒财神頭罩、整套整套的漫畫、盜拷色情光盤、跆拳道練踢擊之沙包……靠陽台處還放着一張木頭矮幾,上頭放着小瓦斯爐、茶盤和整套宜興紅泥的茶壺、小圓杯、茶海、聞香杯和整套專業泡茶用具。

    夢裡的印象,蔡和他進進出出這房間的朋友(“黑道的”),像是那整棟夢中旅館如揉皺紙團内側,一處歪斜凹陷卻恰好藏匿不被發現的“惡”的空間。

    作為室友,他偶爾會陪蔡和他那些朋友喝兩杯,但他們大約隻是以“蔡的室友、一個還蠻上道的沒在混的家夥”看待他,表面上似乎他與他們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事實上更像他是寄宿在蔡的私人房間的一隻大型黃金獵犬或聾啞人士,他和他們的世界總是畫面差幾個光度或聲軌差了幾個節拍或音階。

     在夢中,他上颚那三連顆的塑膠暫代假門牙竟開始融化(因為他喝了太多熱湯嗎?),那成為這整個夢境讓他惘惘不安的一根刺、一個芥蒂、一件隐憂:張嘴露出上半齒面一個黑黑的大窟窿,那怎麼見人哪。

     在那個夢裡,他似乎可以背過自由來去他隐私處所的那些刺龍畫鳳的少年,秘密地從一個舷窗或潛水艇伸出海面的金屬長S型圓筒,窺看夢境外的真實世界,那像是遠距觀看海面上正緩緩沉沒的一艘巨輪,它漏出的黑油像瀕死巨鲸攤在自己身軀周邊的一大片黑色血域,尖叫的男男女女盛裝如下水餃如滾鍋嘩啦嘩啦落進海中(是的,《泰坦尼克号》,那是他那一代人最頂級豪華的災難之夢)。

    是的,在夢之海洋上方的那個世界,災難以一種太陽馬戲團般,聲光璀璨、緊湊專業、充滿戲劇性、讓人目不暇給的大型場面呈現;那使他躲在這個被暗黑夢境海洋四面八方包圍的房間裡,雖然艙壓、燠熱、密閉焦慮皆折磨着他,雖然身邊的清一色男性們,皆帶着一種吸膠後恍神緩慢眼球渾濁的不可預測性,但确實感覺上暫時安全多了。

     譬如說:(他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跳動的夢裡卻清楚知道)網絡上新聞沸沸揚揚地追續陳冠希欲照風波,先是透過友人傳出事件當事人皆有自殺之虞,之後是事件女主角之一阿嬌出來開記者會:“從前我太傻太天真,以後不會了。

    ”最慘的是張柏芝,流出的欲照完全符合Vlog上那些集體色情夢境交換的性愛女優檔。

     真正讓此事,在沒有屠殺、瘟疫、異族奸淫我婦女、地震、海嘯降臨卻能讓洗夢者後裔戰栗驚訝将手指伸進衆人共同夢境裡那目睹大型災難而摳出的,哀憫、恐怖、好奇想聽見更大死傷數目卻又覺得同為人類的某種基本尊嚴被侵犯的情感珍珠,反而是男主角陳冠希兩眼呆滞對着自拍DV說的那句絕望之話: 這是我的人生。

     他曾看過一部電影:ClaudeLelouch的《偶然與巧合》(是的,這一切仍是在閉目眼球跳閃的夢境海洋下進行的,在那房間裡的他的想法)。

     一個年輕母親(她年輕時曾是個光芒四射的女舞者)帶着她的八歲兒子,到威尼斯遊河時,被河邊一位畫仿冒蘇汀畫作的男人畫進那色彩旋轉如夢的油畫中,上岸後這位風度翩翩的老紳士優雅地向她搭讪并展開追求,他與她之間所有求偶舞蹈的對談機鋒,全繞着“生命的偶然與巧合”這一話題。

    這個男人的調情話語真是美麗如打翻整瓶彩色玻璃珠那樣讓人着迷啊,當這位美麗且意識自己正被逐獵的女人半調情半防禦地問他:所以你喜歡謊言喽?男人并不如急色年輕男子忙着宣誓愛之貞潔,而是誠摯且隻有曆經風霜苦難且寬容人世之人才可能有的優雅回答: 哦,我深深着迷于一切謊言,和說這些謊言之人背後不得不然的動機。

     我說謊,因為我意欲你,因為我在乎你,因為我怕在你面前顯得低卑不夠高檔。

    所有的藝術,不正是低卑的人類,倔強地硬生生地背轉上帝那雙看盡一切真相的殘酷且澄明之眼,用各種艱難的形式,拼貼建築一個美麗的謊言。

     當男人用盡各種華麗方式追求那女人的同時,女人面帶優雅微笑,但O.S.的旁白字幕卻是:“這個晚上,我将做出讓我一生痛苦的決定。

    ” (像可能其實不存在的某部電影,張柏芝扮演的角色對着被戴綠帽被傷害的男人,梨花帶淚,靈魂最内裡皆顫抖地說:“但是人家就是愛上了嘛……就沒辦法了嘛……”) 這是我的人生。

    第一義當然是幹卿底事;第二義則像災難劫後餘生者的夢遊者之臉,這将是我此後,光度變暗,無法重回你們的人世的餘生。

     男人帶着女人和男孩,展開一場夢幻之旅。

    他們帶着DV,沿途自拍,實現那男孩的夢:一,到哈德遜灣看北極熊;二,到加拿大蒙特利爾看他的偶像偉大的冰球選手柏諾姆的比賽;三,到阿卡波柯看高空跳水選手自峭崖跳下的“死亡之躍”。

     但在旅途的首站,男人帶男孩駕三角帆小船出海,多少基于一種收攏摯愛女人的兒子(小情敵?)的心情,他興緻勃勃地教男孩操駕風帆,結果卻雙雙墜海。

     災難。

    無人的帆船載着那架記錄了死亡之瞬的DV攝影機漂回女人等候的海岸。

    她堅持繼續那段未完成的旅程,然而原來的夢幻之旅已成為她孑然一人、獨自帶着DV去拍下原該攝進亡兒歡樂之眼中的絕美之景。

    她搭機到皚皚白雪的哈德遜灣,拍攝遠觀和平緩慢其實兇殘的北極年輕公熊互相撲咬嬉耍,拍攝一架十幾年前墜落于冰原的飛機殘骸,當地愛斯基摩導遊告訴DV後面那不存在的男孩:當時飛機迫降時,早于救難隊到達災難現場的恰正是一群北極熊,所以喽可想而知最後無人生還。

    她到蒙特利爾球場找到那位冰球之神請他對着DV和她兒子說話。

    她的包包連同那台DV在機場遭竊盜集團扒走,那使她幾乎崩潰(她在大使館醒來的第一句話,便和陳冠希幾乎一模一樣:“我在哪裡?”),但她仍買下新的DV,折返之前夢境重拍,之後再繼續往阿卡波柯拍攝那些從高崖優美張展雙臂回旋墜人海中的“死亡之躍”人們,她找到那死去無緣愛人的故鄉土耳其,拍攝那啟蒙她少女時立志學舞的伊斯蘭胡旋舞…… 災難之後,死亡之眼所見所拼構的,同時是摯愛之人原該在場卻不在場的美之盛宴,也成為核爆後一片死灰枯白畫面,悼亡的儀式。

    但那些美麗的形體(巨大神靈般的白熊、男孩視為上帝的冰球選手在極速和撞擊中的身體、自高崖優美弧彎翻轉入海的人體,或伊斯蘭儀式舞者如蘇汀畫中讓人暈眩的回旋再回旋)兀自在上帝無言但留下眷愛印記的櫥窗裡展演着……她拼綴它們,像沿途撿拾斷線遺落的一顆一顆珍珠…… 高雄市發生一起因“神明附身”,導緻一家人自殘、互毆的死亡案件。

     住在鼓山區吳姓一家六口月前陸續“起乩”,家人拿拐杖、神主牌互毆,以點燃的香燒灼皮膚,甚至互相潑灑、喂食糞便。

    大女兒起乩多日之後暴斃,家人深信死的不是大女兒,死亡次日才送醫急救,由于死者身體多處淤青,引起院方注意,報警偵訊後才爆出一段離奇的怪力亂神…… 吳姓一家六口住鼓山一處老社區,父母做小工為生,四名子女,全都廿來歲,分别從事護士、餐廳及印刷工作,最小的妹妹今年二月底突然起乩,聲稱被三太子附身,向家人表示,在台北的大姊有生命危險,一定要回高雄,否則會有生命危險;老媽媽連夜将大女兒帶回家,沒想到大女兒回家後睡覺就夢見被性侵害,吓得隻敢白天睡覺。

     家人回想,大女兒三月初有一天接完一通電話出現起乩情形,自稱是觀世音菩薩為人消災解厄,接着就出現徒手毆打自己的自殘行為,家人情急之下,陪同前往五指山禅修,并到楠梓區一家神壇收驚,返家後不但症狀未改善,家人一個接一個跟着起乩,自認為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七仙女等附身,不是自殘就是互毆。

     起乩的情形前後持續一個月……大女兒到了四月九日沒有氣息,當時家人認為死的不是大女兒,而是附身的妖魔,直到第二天起乩情形消退後,家人才将大女兒送往高醫急救,一家五人擔心再被附身,全都躲到外地,直到上周接獲警方通知到案說明,家人一直認為大女兒沒有死,直到媽媽被大女兒附身,告訴家人死訊,一家人才确認大女兒死了。

     偵訊過程充滿怪力亂神,家屬向警方表示,過去并沒有起乩的情形,到底是這一家子精神狀況異于常人,還是冥冥中有看不見的力量,令警方匪夷所思;前往相驗的檢察官提醒死者家屬,到醫院做進一步精神鑒定。

    (《自由時報》記者黃秀枝高雄報道) ……吳武運一家人都說,本月四日深夜開始起乩,自稱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世音”及“三太子”等神明附身,輪流徒手,或持神主牌、香爐、拐杖圍毆其中一名家人,甚至彼此以糞便塗抹身體,并吃糞便。

     吳武運說,全家人起乩期間,和家人相互以糞便擦拭身體,他明知道是糞便,但當時不覺得是糞便,也沒感覺到臭或惡心。

     全家人起乩期間,不吃不睡,隻靠喝水過活,雖然知道自己起乩,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圍毆家人時,也把被打的家人當成外人、邪魔,直到本月十日中午才陸續清醒過來。

     吳武運等人清醒後,發現吳金女陳屍在三樓後方房間裡,趕緊送醫,但已回天乏術。

     檢方昨解剖吳金女屍體,發現她身上的外傷不足以緻命,死因是“多重器官衰竭”,沒有他殺嫌疑,可能是持續起乩一周,不吃、不睡體力過度消耗而引發器官衰竭喪命。

    檢警還會将内髒檢體送驗,查明有無藥物、毒物反應。

    (《聯合報》記者藍凱誠高雄報道) 塔羅牌第一張牌是張“慶典”。

     什麼意思?圖尼克問。

     表示從前的你們,受到所有人的祝福、羨慕,是平和、甯靜、且有美德的一家人。

    你看,天頂一道金光萬丈的彩虹,夫妻倆恩愛相擁,兩個小孩手拉着手跳舞,眼前是一片小河蜿蜒過的田園美景。

     女人說:不過,那是開始的時候。

     第二張牌是“惡魔”。

    又叫“詛咒”之牌。

     祭壇上坐着一個羊頭、人身、金毛獅子臀、惡枭腳爪、白銀蝙蝠翼的巨大魔鬼。

    它是個有父親臉孔、留着胡須的男性。

    左手高舉,右手倒提火把,腳下鍊着赤裸的一男一女小人兒,他們臉上恍惚平靜,頭上已長出小犄角,且各自拖着一條尾巴(男的是火焰尾),但似乎皆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為魔鬼的牲品。

     女人說,這表示後來的一段時期,你們沉淪進一種欲望的狀态,不知是你還是她?不确定是肉體情欲還是迷失于金錢、物質之欲望。

     第三張牌是一個穿着白色睡衣的女神坐在一張石凳,她的背後是一片月光下像白銀般的大海。

    她的眼被手帕遮住,雙手交叉胸前,各舉一把長劍。

     這又代表什麼? 抉擇。

    判斷。

    選擇。

    表示你們的關系正面臨一個做決定的關鍵時刻。

     第四張牌是從雲裡伸出一隻白色巨手托着一隻巨大的金色聖杯,有一隻鴿子銜着一十字紋徽銀币投入杯中,杯子的四邊,像噴泉湧出四股水柱,細細長長垂灑進畫面下方的蓮澤裡。

     女人說,代表在之前的這段時光,你仍非常愛她。

    聖杯牌本就代表愛。

    你看這麼多的愛注滿這一隻水杯,甚至溢滿出來,你看這樣的愛有多強大多豐沛……也許是你這邊仍單方面愛着她。

    也許是,你的狀态非常渴望愛。

     第五張是“愚人”牌,那代表“現在”,以這張牌作為一個時間的零度,之前那幾張牌代表過去;接下來這幾張牌代表未來。

     再一張是币皇後,似乎代表着從她那邊正釋出善意,但因為是皇後牌,表示她做這些的時候,是高傲不被人察覺的。

     第七張是一張“休息”牌,一個武士躺在一間密室的石床上,他的劍放在床下。

    牆上還另外挂着三柄劍。

    窗外有小孩和婦人在花園玩耍,代表着——應該是你吧——非常非常疲倦,什麼都不想碰,“老子不玩了”。

    一個修複自己放下一切的狀态。

    再來這兩張都不好吧。

    女人說。

     一張是劍五。

    戰場上,這個人繳獲了三把劍,地上還扔了兩把,但你看看,其他的人都帶着一種受創或悲傷的氣氛,背着他,離開了。

    這張牌代表傷害、紛争、惡化、迷惑。

    好,再看下一張,倒懸者,這本是“犧牲”之牌,但因為你抽到的是一張颠倒之牌。

    所以原本這個有修行、付出、奉獻意味的牌義,完全颠倒成:無意義的付出、得不到回報、一種孤立無援甚至像憂郁症的困境。

     好,第十張牌。

    女人說:就是這張牌讓一切有意思起來。

     這代表急遽的變化,事情急轉直下。

    有八棵生命樹像箭矢般斜飛而來。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也許是她突然發生什麼事,回心轉意。

    也可能是有第三者介入,你終于做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決定。

    這必須連着後來幾張牌看:第十一張牌,聖杯六,畫面上是兩個小孩在綠草如茵的家園。

    這是一張往昔之牌,懷念之牌,暗示着過去的美好時光影響着你最終的判斷。

    有小孩的因素。

    而且你為了小孩活在一個無憂無慮的狀态,而做最後的決定。

     什麼樣的決定呢?女人說:你看這最後一張牌,“守财奴”之牌。

    你看,在這組牌的最後,出現了一張這樣的牌,代表你在這一切傷害、疲倦、毀壞之後,因為眷戀黃金昔時,因為舍不得小孩,所以選擇了固守這個婚姻。

    但這個你,已不再是過去那個為愛不斷源源付出的你了。

    在愛情上在财物上,你變成一個吝于付出的人,就像這個守财奴,緊緊抱着他的金币,腳下還踩着金币。

     他突然控制不住一種想痛哭的沖動,啊?這就是這一切的結局,實在是傷害得太深,也拖得太長了啊。

     當然這隻是一個故事,一個小說。

    有一群小人兒,它們疊床架屋像馬戲團後台那些和動物們混居在一塊兒的吉普賽人住在那整落牌裡。

    它們各有一件華麗但騷臭的戲服,有的是皇帝、皇後,有的是武士,有的是天使服,有的得扮魔鬼、隐士、流浪者、工匠、老人、小孩……有一天,一個類似他這樣的人類用手把它們搓洗之後,從其中挑出幾張牌。

    它們之中被選出的那幾個角色,便要使出渾身解數,演出那個相較之下顯得龐大的人類,将發生在他身上的命運。

     它們躲在一格一格小小的窗框後面,悲傷地在演出中領悟真正将要發生在那人身上的苦難、不幸或欺騙;當然也可能是場美麗的愛情。

    有太多人的手指曾撥弄它們的扁平窗框然後從它們排列組合的故事去預言自己惶惑不敢直面的未來。

    那一雙雙垂着睫毛的黑色與琥珀色流動混淆的眼瞳,大大地貼在框格外看着他們。

    他想:如果翻轉過來,有一天,其中一張牌裡的某一個小人兒,想從它的不連續時間裡探頭望望外面這個活在由無數個刹那組成之時間河流裡的人類,如何用他不斷流動的寫實時間來演繹它的永恒停格。

    它會看見什麼? 他記得他小時候常因愛吹牛而遭到懲罰。

    譬如說,他告訴他的小學同學們,他的父親早因獨自一人潛泳摸進對岸,在爆破了敵方一整座兵工廠和五六座軍營後(情節一如後來西爾維斯特.史泰龍的藍波)壯烈殉國。

    他沒有母親,自己一人獨自生長在山裡的小屋,有一些從未露面像神秘影子的人物定期會拿錢和罐頭食物給他。

    他想他們是他父親生前忠心耿耿的部屬。

    另外的版本則是,他母親是大清皇室秘密嫡傳的格格(也許那個年代電視八點檔演太多連續劇了吧?),他不知他的親生父親是誰,因為他母親身旁那些大内高手和宮女,是在一月黑風高的夜晚将他父親擄來,完婚之後(當時他模糊理解必須有這道程序,這世上才會有他),便将他父親秘密處決…… 或者是,他其實是二郎神借他凡人母親的子宮生下的兒子。

    所以他一出生,家裡便起了一場大火,他凡人的父親也因此葬身火窟…… 這些那些,不知道那個年紀的自己,為何要編造這許多金光閃閃同時又幽暗兇險的身世。

    直到有一天,他被叫到教師辦公室,發現他父親坐在他的導師辦公桌一旁的椅子,他們一臉憂容地讨論着。

     那天他沒有繼續回教室上課,他父親帶他沿着那小鎮的馬路走回家。

    他父親一路沒和他說話,直到回到家門,他父親掏出鑰匙開鎖,轉了幾次皆無法把門打開。

    這時他父親突然用一種沉痛的語氣對他說:“我那麼讓你沒面子,你必須編造那些奇怪的故事哭我死去?” 濱崎步他們的地闆下面,另一個翻轉颠倒的世界,正盤踞着可能上千萬隻長着人臉的白蟻,它們窩藏在自己于木材中啃咬出的凹陷與隧道,像打赤膊的難民小孩,集中營裡兩眼無神的男女,沒穿衣服(廢話)、進入一恍惚共同釋放築構的集體大夢,身體挨擠着另一個身體,這樣,同時間地齧咬着,啃食着它們的藏身之所。

     沒有比藏身之所同時是食物更悲哀的事了。

     他赤腳踩過那些長方形深色木頭拼鑲地闆時,足趾與腳掌凹窪處總可以感到某一塊木闆的下方又被蛀空了。

     時候到了這踩踏在那倒影宇宙上方,以雙足行走的這靈長類,必然會去找來專業防白蟻害公司的工人,他們會掀開那一片一片隻剩薄薄一層抹蠟表面的木頭地闆,噴灑劇毒殺蟲劑,讓那群,不,上千萬隻最初可能僅隻十來隻拓荒祖先筚路藍縷穿過舊公寓水泥接縫來此定居,卻缺乏永續共生未來觀而代代繁衍成目前這駭人巨量的白蟻們,在尖叫、打滾、嘴裡仍塞着食物、酣睡、交尾、争吵、沉思存在意義、發展區域幫派、告訴其他白蟻世界末日快到了……總之,最後和魔鬼交換才華的浮世繪畫家也無法擴張其想象力的千萬衆生殊異娑婆相,全在同一時刻集體死亡。

     滅族滅種。

     當然那個時刻還沒到來,主要是踩踏在它們上方的這個人類,因為妻子的卡費、小孩的昂貴英文課學費,或近來愈來愈多的夜間被叫出去喝酒後搶付賬之開銷、罰單、水電費、手機賬單、加油費、樂透彩預算、網絡算命點數輕松購(何時可以遇見你的真命天女?二OO八流年輕松算?你入錯行了嗎?)種種種種,壓得喘不過氣來,哪有餘裕去把這鋪上不滿三年的地闆全部翻開報廢。

     據說殺白蟻不殺則已,一殺最好整棟公寓各樓層住戶約好,同時掀地闆喊“殺!”因為白蟻可以穿行水泥鋼筋間的隙孔,像在一大型八仙樂園不同遊樂設施的各式水道間快樂泅泳。

    人類眼中的樓層、隔間、公寓單位、裝潢隔闆、瓷磚牆面,對它們一點意義也沒有。

     于是他在深夜妻兒皆熟睡時分,總會幻聽一種四面八方将他包圍住的,沙沙沙沙的,海潮般的聲響。

     它們恬不知恥地讓他竊聽着它們的集體私生活。

     他開始相信世界有另一颠倒之境,也許遠較我們這個喧鬧國度靜默許多,是在,是在網絡新聞上看到“濱崎步左耳失聰”的消息。

    濱崎步。

    日本流行教主、百變妖女、出入帶四十多個跟班、曾被傳染性病、爆出愛上牛郎店。

     失聰消息傳出,日本艾回唱片股價下跌,專輯冠軍紀錄喊卡,她被稱為“澀谷辣妹教祖”、短發天使、“Ayu的眼睛”、“Ayu的手機”、“Ayu的雪白肌膚”,她被批評冷血,曾在演唱會上斥罵殘障孩童……天秤座A型,讨厭的人:說謊的人、不打招呼的人,尊敬的人:擁有自己所沒有東西的人,熱衷的事:收集有關房間内擺設的白色飾品。

     他記得曾在一座夢中汽車旅館,聽見這個娃娃臉進化美少女唱的一首Will,上網找了中文翻譯歌詞: 人到底在旅途的途中 會有幾回注意到遭遇的歧路 在那裡又有多少可能 會聽從内心聲音的引導 在那片無人知曉名為明天的黑暗裡 用盡全力伸長了手我在你身旁發誓 有如飄啊飄啊飄啊飄的花瓣凋零 讓蕩啊蕩啊晃動的心帶着驕傲 可悲的是為了自己 反而迷失了自我 深信着那片從未有人看過的景色 讓不存在的那片地方依舊我在你身旁祈禱 有如閃啊閃啊閃的陽光普照 綻放晃啊晃啊耀眼的令人暈眩的光芒 啊,那麼深的悲傷。

     飄雪廢墟街上穿着公主裝的被棄美少女。

    或是桃花樹下萬蝶紛飛的昆蟲系妖姬。

    一條水藍光長廊她又變成時尚模特兒扭着台步不斷朝你走來。

    :fairland裡海灘夏威夷少男少女的迎神祭舞,重金屬演唱會舞台上金短發皮圈金屬鍊項圈緊身短打的混音搖滾,或是眼珠翻白的無靈魂懸絲木偶的玩具女孩。

    犬夜叉卡通配樂時她的歌喉又像夜空永恒被漂流放逐的無形體女神化成極光裙幅的清冷悲鳴:“啊,在永遠長眠的那一天來臨前,請不要舍棄微笑的容顔。

    ” 她像是千萬蟻冢般同樣幻美癡迷的美醜少女們的極域之夢,女童的無辜大眼被打上銀光系彩妝,變得無有衰老、無有悲憫、無有肉身,變成繁華夢境、末日人類滅絕後空曠場景的新人種,隻啜飲“傷害一療愈”萃取花露的神姬,她的臉是城市高空上的巨幅液晶廣告牌,靈魂則是上億個可瞬間翻跳畫素的芯片之叢…… 這樣一張凍結時間的,像钴、钋等叫人耀目暈眩的放射線元素的妖麗之臉,上天卻在其中某處打了個洞,把全部聲音從那個洞裡抽空。

    像有人當着他的面對一台昂貴到無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