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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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的高級音響其中一個音箱開了一槍,那燎焦的小圓洞裡突然就吓啞了,緘默了,再也不肯發出聲音了。

     許多年後,他想起生命裡猶有妻兒的那段時光。

    他們第一次看到那間公寓的時候,整個空間雖然空蕩蕩的,卻充滿一種老人長住之後,連光線中的塵埃都緩慢翻動的灰暗寂寥。

    地闆鋪着黑白棋盤的橡膠方格,多處浮凸鼓起,黏滿像鼻屎的黴斑。

    客廳放着一隻鞋櫃,另兩個房間裡各放着一架灰漆鐵櫃,可能是原先屋主書房的空房間靠着前陽台鐵窗,是釆光最好的一間,鐵櫃裡零落丢着老人和不同的老人在黃山、莫愁湖畔、商場到此一遊的合照。

    還有書法協會的獎狀。

    裡面那間房則大許多,但更陰濕許多,他們拉開嵌入壁中的衣櫥,發現有一格抽屜還上着鎖,衣櫥的木拉門根本就壞了。

    他走到後面L形陽台查看那鏽壞的熱水器和瓦斯管線,還有一個奇異地鑲拼着應該是舊昔年代浴缸才使用的七彩小圓瓷磚,隻是那些小圓瓷磚的表面全褪色了,像糊上一層灰翳,再回到屋内時發現他的妻子在哭,那是唯二兩次他像撞見女人更衣,在這屋裡撞見他妻子落淚。

    另一次是他們搬進來後八年,一天夜裡他醒來,發現妻子獨自坐在客廳看《東尼泷谷》的DVD,滿臉暗紫色光的淚痕。

     他妻子對他說這屋裡曾有人死去。

    有人仍占據着這空間,她的胸口被壓得很悶。

    後來賃租中介公司的那個家夥坦承:确實這間老公寓之前是一對老夫婦所有,半年前屋主的老妻剛過世,老人獨自在這公寓裡待了兩三個月,兒女不放心,把他接去住私人贍養院了。

    是的之前沒把這情況向您交代清楚,但那位老太太完全是自然死亡,不是兇死……這部分我們絕對敢負責…… 後來他們找來妻的大嫂的朋友的室内裝潢工作室,把那些生膠地闆全部挖掉,在上面重鋪後來的這一整間的深色樹紋長木條地闆,他們把原來的牆面結構全部敲了,重新裝管線,重新隔間。

     公共浴室那幢建築裡有一巨大像羅馬公共浴池的中庭,有一個比賽标準泳池大小的溫泉池,一旁高低階梯層次錯落着較深的圓形湧泉,另有兩眼井一般的熱水浴池。

    煙霧彌漫——在這個空間裡,水從四面八方以各種形态出現:由上方金屬柱嘴噴湧的。

    沿着粗粝牆面如山泉潺潺流下的,在深藍長方大池中水光晃漾的、卵形小池中像沸騰之鍋撲撲翻滾的、甚至寫意地浸過黑色花崗石闆小徑的……唯所有流泉飛瀑或科幻未來感之“水立方”者,所有的水皆從其表面像小孩撕開玻璃紙時流淌出早已溶化之蜂蜜夾心糖,弄混了固液氣态慣性,薄薄冒出一層又一層你以為是隐藏在這些水的内裡之白煙。

     男人們裸着身,垂着累累陰囊,幾乎都有點屈腰駝背走着。

    他發現不穿衣物走動的人類,确實極像猿猴,腿部比例出乎意外的短。

    他曾聽聞此類三溫暖是同志們的極樂仙境,但放眼望去,俱是和他一般垂腆着難看肚腹和米其林輪胎橡皮腿的中年人,還有一些身形矮小恥毛區花白的老頭。

    他在淋浴區好奇擠弄着那一罐一罐免費供應之沐浴乳、洗發精、男性洗面皂、牙資,哇塞還有刮胡膏和棉花棒,真是把“洗澡”這件對中産階級男人來說隻是日常生活的過場戲時光,誇張布置成我們第一次走進“吃到飽餐廳”的鄉愁場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超乎你平日裡基本需求的體貼供應。

    在我們各自的私場所裡,衛浴間不是早被女人們瓶瓶罐罐的玫瑰熏衣草海鹽沐浴精油,像占蔔師抽屜櫃裡的美麗形狀皂塊,或是美白霜、露、液、乳液、萃取液、膠、膜,銀瓶玻璃罐瓷瓶不慎會拿來挖一勺完全就是包裝成蜂蜜果醬的……這許許多多美得讓人割掰的昂貴醬糊們盤踞。

    我們男性那結滿灰垢的秃毛牙刷蜷縮癟扁的牙膏管和密密麻麻沾滿胡茬的便利刮胡刀,全可憐兮兮地挨擠在最角落…… 一個穿着他童年記憶中俄羅斯皇家騎兵制服模樣的年輕人來将他身旁的大浴巾收走。

    他抵抗拉扯着。

    那家夥用獾一般的笑臉對他說:“那裡有一整櫃的小毛巾。

    ” 他發現在這中庭上方的二樓環形走廊,三三兩兩站着同樣穿着這般筆直挺整制服的服務生,他們把對講機貼着唇前,像集中營的警衛俯瞰監視着下方裸着老二和光腚的他們這些客人,他心底嫌惡地想:這樣的設計似乎颠倒了他們之間的權力關系,為何是這些穿制服的伺候者,自在地用恬不知恥的嘲弄眼神觀賞着一從池中光身子爬出便内八腳忸怩走路的花錢大爺? 他像豆豆先生偷偷觀察着那些先後從池中爬上岸的人們,接下來的步驟。

    他發現他們走到一個櫃子前,像乖巧小學生拿着疊好的毛巾擦幹身子,穿上onesize的大四角褲,披上浴袍,然後恢複澡堂大爺們的氣勢,走到甬道盡頭樓梯往不同樓層去了。

     有一個家夥(穿着制服)站在池邊他仰頭的正上方,問他要不要按按背?他問是男生按還是女生按?那家夥像被冒犯般說:“當然是男生按。

    ” 他拒絕了他。

    上岸穿上四角内褲披上浴巾後繼續在這偌大,水聲嘩嘩似乎有回音的三溫暖大廳亂跑,我們這一代,實在有太多,尚未進入真實場景即塞滿記憶倉庫的電影經驗了。

    在這個水光晃漾人體謙卑又緩慢(如海獅)的澡堂裡,他穿過那些彎腰擦拭身子的男人裸臀,穿過那些有些金色鎖孔的衣物櫃,穿過鋪着紅地毯的樓梯……似乎該走進廁所,伸手進預藏在馬桶沖水箱裡油紙包裹的手槍,裸着身跑回大浴池的中庭,按着經過的每一個服務生擠眉弄眼的暗示,走到池邊,對着浸泡在白煙池水中的老大,砰!砰!砰!連開三槍,鏡頭特寫水池底暈開一團一團櫻桃紅的鮮血…… 事實是,他走上那紅毯樓梯的盡頭,貼着皮革面暗紅燙金壁紙活像一隻巨大LV皮箱的靜室,一個穿西裝秃頂戴着小蜜蜂長得極像蒙德裡安的男人不知從哪走出來,問他:“是找莉莉嗎?”他聽到這名字便忍不住想落淚,但自己幾乎光着身子這點讓他更堅持男人間的尊嚴。

    他說:“我找二十二号。

    ”男人說:“那不就是莉莉?” 推開一扇暗門(原本假裝成牆壁一部分的這扇門上,挂着一幅雷諾阿的朦胧乳房少女畫),走進這棟建築的暗黑腔體内部一格一格蟻巢般的小隔間,正中央擺着一張冷冰冰硬邦邦的按摩床。

    這就是夢境核心的審訊室嗎?貼牆極窄的一面梳妝台、老舊但仔細地排放着煙盒、千晖打火機、折好的小方塊衛生紙、棉花棒、保險套。

    光線非常暗,他對着鏡中那昏暗的另一個世界裡的自己噴煙,覺得這小隔間裡真是冷,冷得背部胸口甚至手臂都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個叫莉莉的女人敲門後進來,捧着一個臉盆,毫不生分地坐在床沿,也點了根煙,和他像碼頭邊等船的偶遇之人那樣攀談起來。

    這一切似乎是他國中時趴在教室課桌午睡時的一個春夢,但等他在這個夢境裡意識到自己真實實體的存在,他已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了。

    女人讓他褪去浴袍和公共内褲,趴在按摩床上,臉埋在床上方的洞裡,似乎以再越過邊界便真的傷害他了的那種疼痛捏、按、拗他的小腿肚、臀肌、大腿内側,一邊充滿感情地告訴他:自己年輕時愛玩,書沒念好,後來遇到一個男人,真的非常疼她,連公婆都疼她。

    結果她才二十二歲那年,男人騎機車被違規的砂石車撞死了,她一滴眼淚都沒掉,自己帶唯一的女兒,現在那女兒已經念高中了,公公婆婆還是很疼她,當然沒有人知道她做這個…… 手機響的時候,她正精赤地站在他的背上,那時他迷糊快睡着了,隻感覺女人說話的聲音從極遙遠的上方飄來。

    他很困惑她為何會像玩沖浪闆那樣保持平衡地踩踏在他背脊上?“對不起,”女人翻爬下他的身體,拿起梳妝台上的手機,“唉,唉,是啊……啊?我正在……喔?這樣不行啦,客人會生氣啦……” 挂斷手機向他道歉,“你,不是林哥喔?”他說不是,怎麼了,半惺忪地撐起身來,下意識仍是去摸根煙點上,女人像純情電影裡那些弄錯鴛鴦譜的女主角,誇張地捂着嘴笑,“弄錯了啦……嗳喲……那經理怎麼也放你進來?啊那你貴姓?” 他告訴她沒關系,她可以去招呼她本來在等的那位客人(林哥?),他抽完這根煙就出去,他和她聊得很開心(他謹慎地加了一句:這一節的錢我會照付。

    )他像個好友勸她不要得罪了客人,女人則一直像幹這行以來第一次遇上這樣好笑的事,捂着嘴,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像影片的倒帶,他離開那暗門後面的漆黑包廂小間,走下紅地毯樓梯,在排放了二三十張皮沙發懸挂着幾台電視的休息區失神坐了約半小時吧。

    各張沙發暗影裡睡着一隻一隻海豹般發出巨大鼾響的中年男子們,電視則寂寞無聲地播放着各台不同人物的政論節目。

    然後他複下樓,經過那些煙霧如仙洞瑤池的泡湯區,交回号碼牌,把衣服穿上,走出玄關時,有一雙簇新的皮鞋擺在沙發座前,他對服務生說:“這不是我的鞋。

    ”那男孩進去和另外的服務生一陣騷亂,複從鞋櫃區出來說:“但這是先生的鞋沒錯啊。

    ”他發現那确是他的鞋,隻是他們服務周到,替它擦了黑亮的鞋油,他認不出它了。

     鬼打牆他說那天傍晚,突然接到主管要他往南投埔裡采訪一位學者,“其實那時忙了一整天,已非常累了”。

    但他還是先打電話訂好當地旅館,和駐南投的特約攝影約好,再把自己的PDA衛星導航設定好旅館位置坐标,便上路了。

     他開到快進埔裡的那一段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黑夜公路上就他自己一台小車打着遠光燈束,非常寂寥蕭索,“埔裡我去過幾趟,那一段路我算是熟的”。

    他說,但是到了一個岔路口,他的空間記憶應該是往右轉就進埔裡鎮,但是他的衛星導航儀卻用箭頭指示他該往左邊那條明顯較荒僻漆黑的小山路上轉。

    他确實猶豫了半晌,但想:或許那是一間開在僻靜山裡的度假飯店吧?但照着那熒光綠的箭頭左轉。

     但愈開愈不對哪!那是一條愈上坡愈覺得心裡發冷的荒路,夜暗裡他的右手邊出現一幢建築,立着一支紅色燈管的十字架。

    他靠近時發現那是一間基督教醫院,他大約又往前開了約半公裡便确定那不可能是往他要去的旅館的路。

    也許是設定PDA到達目标時點錯了(但其實以他的精準謹慎,這近乎不可能),他在一處閃黃燈弧彎路口回車,恰好在路邊有一間7-Eleven(多感人哪,簡直像那些日劇情調的廣告,荒山裡唯一的燈火,叮咚進門,裡頭飄着人間才有的茶葉蛋香和關東煮的氤氳白煙),他停車進去,想向櫃台的工讀生問路。

     一進去裡面竟然沒半個人! 這時我确定他是個會說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在一入夜後的山城,寂靜駕駛孤自一人的車内空間一幅蒙渙着藍綠光的電子地圖……這樣“異鄉人迷路”的情調确實感染了我:并不是故事本身的懸疑,而是類似經驗的被喚起:啊,我曾同樣在那樣孤寂的夜裡疲憊又駭怕地在荒山裡開着車找路……結果是一間無人的便利超商,那确實讓人興起“那整個鎮出了事嗎?”某些好萊塢片,整座小鎮遭化武攻擊、外星人入侵或惡靈蘇醒之類的恐怖…… 他說,結果是那個工讀生在裡面吃泡面,他問了他旅館的方位,但那年輕人沒聽過這間旅館的名字。

    不過可确定的是,他剛才所去之路(也就是PDA屏幕上指示之路)絕對沒有一間旅館。

     他重新上路(他把衛星導航重新設定),往本來他認定的那個埔裡鎮方向行駛。

    但是這時,駕駛座旁的導航系統不斷發出警告:“您行駛的方向錯誤!哔,哔,哔,您行駛的方向錯誤!”更恐怖的是,那是個女人的聲音(“當然我們都知道那是廠商找人來錄音的,但在那樣的黑夜裡,那女人的聲音,好像充滿一種不容違逆的意志。

    ”)。

    他的車開進一座隧道裡,那個女人的聲音愈來愈急迫地對他說:“錯誤,錯誤,請立刻調車回頭……”箭頭光标并要他左轉,他想:隧道裡我如何能左轉呢?車窗外真實的空間仿佛被PDA上虛拟的電子地圖給否決了(“你看到的并不為真。

    ”)。

    在那樣的意志消耗中,最後他認輸,出了隧道便緊急回轉。

     又回到剛剛那條山路。

    這次他注意到當車子靠近那座醫院時,車内的衛星導航系統便安靜下來。

    他把車停在急診室前一個地下停車場的坡道出口。

    一個警衛還跑步過來要他把車往前開,讓一輛閃着紅燈的救護車從下面開出來。

     這時候,他車内的那個(住在電子儀器裡的)女人又說話了。

    屏幕上的箭頭要他往醫院的地下室右轉。

     “會不會是……某個對你很重要的人……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個小孩,或一個你自己并不知道他(她)存在的老人或老婦其實是你的親人?透過這種方式召喚你?”我說。

     “我哪知道?我吓得魂都飛了。

    在那樣的黑夜時分,那坡道下去是醫院的太平間吔。

    ”他再一次重新設定,發現屏幕上原該标示他該往哪走的路線圖,變成地圖上一個發光的綠色的圓。

     “鬼打牆。

    ”我說。

     我告訴他,我大學畢業前,有一個下雨的晚上,開車去找一個住在山裡的朋友喝酒。

    也是遇到鬼打牆,那段路我至少走幾十遍了,那個晚上卻在那兒裡打轉了快兩個小時怎麼樣也走不出來。

    眼前就是車頭燈貼近打光的芒草稈,和雨霧中驚飛起來的千百飛蟲。

    似乎原先可借以辨識位标的元素(一棵大榕樹、一座土地公廟、一處坡坎……)全乾坤大挪移。

    我記得所謂“鬼打牆”其實是遇上一種叫“山魈”的鬼怪,有人曾看過那其實就是一條腿(人腿?或是被覆毛發鱗甲的獸蹄?)孤零零、沒有身體,從山徑跑過。

    據說即使連深谙巫術或山地地形的原住民獵人在山裡遇見,也要原處打轉一兩天才走得出去…… 當然也可以解釋成,單純的衛星定位系統秀逗或受到什麼高頻波的幹擾之類的。

     但我記得我在聽他說這個故事時,心裡感染的幽微暗傷絕非年輕時聽鬼故事的心情(那種什麼一夥人騎機車上山,在陽明山公墓旁休息,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男的,幾乎将前胸貼在同伴一個坐着低頭的女孩背上,并伸長脖子,把臉湊到那女孩的臉前好奇端詳。

    他正覺奇怪,一回頭,滿山坡全是穿清裝的、男女老少,和那怪男子一夥之人……),他講述故事時快哭出來的慘然神情,亦遠不止“撞到鬼了呸呸呸”的認衰。

    那其中那一種恰好到某一年紀,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昔時的夢想目标仍迢迢難達,而生命逐漸揭開的景觀地圖又崎岖艱險讓人噤聲歎息。

    你總會想:那個神秘地托寓于衛星導航儀裡的女人聲音,她想帶你去哪?或是,她為何要阻撓你去本來設定要去的地方…… 旅館噩夢。

     圖尼克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鳥島賓館,窗外是一片綠色草原,說是草原,其實多處像癩皮狗的粉紅癬一樣雜駁地露出紅土。

     有一架藏人的“俄薄”在晨光中。

     夢裡卻變成是妻子睡在這個房間,他憤怒地離開,在這間旅館的走廊甬道走着。

     那是一間湖畔的小旅館。

    沒有電梯,大廳一樓中央是一天井,二樓以上以口字形環繞着,得自己扛行李上去。

    有熱水淋浴,但水壓不穩,忽冷忽燙。

    除此之外,是他這一路寄宿飯店中最合乎國際規格的一間:潔白如新折疊好的大小浴巾,潔白的床單幹淨的被套床罩,連地毯的毛都清爽到可以赤足走,無有那些偏遠飯店的沙土觸感和惡心的油污,随手包的盥洗用具刮胡刀吹風機棉花棒無一缺漏。

    一樓甚至有可眺望遠處湖景的咖啡座。

    據說這間旅館是二〇〇六年青海自行車環湖賽選手入住的賓館。

     圖尼克在夢中,憤怒地(在這旅館裡)找一間類似中學校園裡教務處的房間,在那個房間裡,人群熙來攘往,各自忙着翻着桌上的文字,或接電話。

    但他不是在那文件鐵櫃中拿請假單或曠課單,而是一張空白的離婚證明書。

    這時辦公室中,被人群擋着,竟看見他妻子少女時曾私下戀慕的一位髙中老師,她瘦瘦髙高的,戴着導護媽媽的臂章。

    那群人似乎是圍着請她簽名。

    她看見了他手中的離婚證明書,眼睛睜得老大。

    圖尼克說:“這次我真的要和我妻子離婚了。

    ”然後眼淚便流下來。

     不對,在這之前,一定有發生什麼事,隻是我們忘記了。

     再一次。

     圖尼克将那張文件簽了名,從門縫塞進妻子的房間。

    然後躲在旅館走廊轉角的柱子後面偷看。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的妻子推門出來,臉色白如雪,急匆匆地向另一個方向走。

    他注意到她手上拿着那張紙。

    圖尼克心痛地發現:這樣看去,她真是美得無與倫比。

     後來在夢中圖尼克在那房間裡接到他母親的電話(所以,圖尼克,卑鄙地等妻子離開後又潛進那個旅館房間?)。

    他母親憤怒地問他怎麼回事?她說:我知影你一直在掩護伊,哪有做人媳婦的,我們一年就隻看見她三四次?你們到底是瞞着我在幹什麼? 尼克有點惶然,卻又有點偷偷的虛榮。

    這件事似乎被弄得像朝廷隐秘風暴那樣人心惶惶。

    現在,他的妻子和他們共同的朋友們,他的嶽母和母親,一定正電話熱線聯絡着。

    原來是他不見了。

    而且他的不見竟造成衆人如此大的騷亂。

     他的妻子曾經說:我失去愛人的能力了。

     什麼意思?圖尼克迷惘地問她:你是指沒有能力愛任何人,還是指沒有能力愛“我”這個人? 從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妻子便不懂得翻他的抽屜、偷看他的日記或昔日情書,不查看他手機來電顯示或簡訊,不碰他的電子郵件信箱,甚至從來,沒有一次,如其他女孩若無其事探問一下你以前的情人或風流賬啦之類的。

    連他和某個女性友人調笑打屁講了兩三小時電話,走出房間她隻是一臉專注看着電視HBO的情節。

     所以,她從未感興趣,有一絲絲好奇,想打開門窺看翻尋一下他不被她看見的那個秘密房間? 他們像一對沒有生小孩而過了中年彼此間無話可說的夫妻,從一開始便沒有在身體銜接的暗影處,豢養一隻可以讓對方不安或痛苦的惡魔。

    他完全無法從她身上學習到“被嫉妒者是什麼感覺”。

    有一天他被一群昔日哥們約去喝酒,喝到醉茫茫又跟着續攤去一間KV唱歌。

    誰想到燈光一暗一群辣妹進來各尋其主坐在他們腿上扭擺脫衣。

    他醉翻了迷糊間發現自己的褲裆拉鍊被扯開,那玩意軟綿綿被含進那個連臉都沒看清的女孩嘴裡。

    啊,原來這麼容易就失了身,甚至到後來他頭痛欲裂都想不起自己有沒有被那女孩“騎上”而滑進陌生人的膣裡。

     回家後他躺在妻子身旁,心裡悲恸地想:你這個女人,我的陽具上沾滿别的女人的唾液你都不知! 有一天早晨,也是這樣像整條街,街上的人形,那些原該造成陰影或切分層次的須根榕樹或椰子樹,或是那些原有石灰凹塌或裸露出紅磚的牆面,原可以在一些較溫和的光照時分,看見上面毛茸茸的青苔或爬牆虎的根須……全在那橫征暴斂的強光下失去它們的細節,像在醫院走廊迎面見着那些顔面灼傷之人:沒有毛細孔、像蠟一樣不會呼吸的皮膚,多餘的細節全不見了,沒有眉毛、睫毛、鼻翼和嘴唇——隻有必要的、眼眶裡的眼球、兩個鼻洞、牙齒和關節可控制打開合上的一個深喉嚨的入口。

     那天早晨,他和妻子在強光中開着車——她把自己像皮膚灼傷病患那樣包起來,戴着養樂多阿姨帽,手臂戴袖套、Gucci墨鏡、防曬系數高達六十像石膏糊一樣稠的防曬霜——,突然她的手機響了,她卻任着那音樂鈴聲演奏,他說,為什麼不接?她說,不曉得是哪裡打來的怪電話。

    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常有一些怪怪的号碼打來,我都不敢接,有一天接了,是那個越南阿姨,她們的面包工廠暑假沒開工,她的意思是想來幫我們當短期幫傭,我們現在哪請得起? 後來他們回到家,他把每個房間的冷氣打開,她則不斷地說:好熱,好熱。

    他在浴室洗臉的時候,她突然說:我下去車上拿計算機線,就開栓拉門地出去了。

     他走進書房,打開計算機,随意看了一下當天新聞。

    電話響了,是她的母親打來,他說她剛出去,說要到車上拿計算機線,她的母親問他他們卧房床墊和牆邊那個洞隙的尺寸,他支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嶽母笑着說:等她回來叫她打給我好了。

     是啊,他說,我對這些事完全是白癡。

     似乎是她總在抱怨,他們的床在她睡的那一側有個坑陷,她每每睡睡便會卡到那個坑陷裡,他嶽母想去找做榻榻米的師傅,定做一個大小合允的床墊塞進那坑陷。

     他挂了電話。

    看見飯桌上,她适才脫下的墨鏡、袖套和帽子。

     他突然疑惑:她下去好久了。

     圖尼克後來想:這就是代價,或者說是懲罰好了。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像神迹突然降臨那些苦思且困蹩的藝術家腦中,那些聖樂,或環場全景的巨大教堂拱頂壁畫,還未開始動工便有人把完成品檔案投遞到你腦袋裡了,無比清晰,一目了然。

     從此他便隻能被禁锢在這間強酸、烈焰、濃煙包圍的火宅之中了。

     他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妻子,正坐在另一個男人的車上,那車的引擎還發動着,“我告訴他下來拿個東西。

    ”也許他們正激烈地擁吻着,所以她憂急的微弱話語馬上被那男人的舌給融化,她的眼睛且瞄着擋風窗外,以防他何時下樓,出現在他們的車前。

     任性的家夥。

    他憤怒地想:居然把車開到我家樓下。

    而他的妻,竟一通電話,也不怕破綻百出,就噔噔噔地跑出門了…… 他讀過一本小說,裡頭曾這麼說:“情夫的妒火比丈夫的有想象力多了。

    ”當然他是丈夫。

    不過婚前,她是他從另一個男人那兒硬生生奪過來的。

     像潮水退去的沙灘,那些不被當回事的垃圾、樹枝、死魚、死蝦、沾了一半污油的礁石……如今卻得努力把它們當作重描記憶的定位标的物。

    他太——像古代刻在奴隸或戰犯臉上的刺青——太清楚那些偷人家老婆的男人心裡惦挂些什麼了。

    他記得他曾不止一次站在他的妻(那時還是年輕的戀人)宿舍窗外一整夜,自憐自艾幻想着她正和她的男人在厮磨交歡,好像女人偷情得付出的代價,便是白日得和情人宣淫;夜晚又得加倍用自己的肉體犒賞補償那個被戴綠帽的丈夫。

     事實上,他現在酸苦地知道:女人一旦偷情,她的身體,對于原來的男人,就像靈魂被吸走的化石一樣,徹底地死了。

    所有的奧秘、濡濕、意外驚喜、淫詞蕩語,或是瀕死的劇烈痙攣——這些仿佛上帝贈予男人色欲的神秘禮物,無論她們在你面前展演多少次,你仍會驚訝、震動、眼睛濕潤且靜默地感激着——但如今那一切都會對你關閉了。

     他現在知道:那時,當他和妻子的前任男友重疊的那一段時光,在隐秘的暗影世界,那個男人承受着多麼悲慘的待遇。

    完全不是他當年想象的,是一場發生在他們共同(在不同時刻)親狎撫愛的女體的肉搏戰、拉鋸戰。

     偷情發生的那一瞬,無辜的舊情人便徹底地全盤失守了。

    因為這個身體上全部的淫蕩、狂歡神經,再也,再也不會對你起反應了。

     他記得那個烈焰将整個世界燒得一片平闆熾白,他卻無比孤單的白日,他神魂颠倒地踩了拖鞋,開門,走下樓去,像傀偶乖乖照着腦海中靈光一現早已清晰無比的劇本演,他會站在那個偷情者的汽車前面,盯着他的妻子和那個男人。

     但是當他走下樓,在睜不開眼的強光中猶豫不決該往街道的哪一端找起(那一整排停靠在路邊,反射着五顔六色耀眼钣金的車輛),卻突然看見,他的妻子,像一個讓周遭這一切炎夏強光景物俱暗滅的發光體,笑吟吟地朝他走來,她的手中真的拿了一團電線類的物事。

     (你怎麼跑下來了?) (我去買包煙。

    你怎麼拿個東西拿那麼久?) (我看車後行李箱髒亂得要命,就整理了一下。

    ) (對了,你媽打電話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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