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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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

     這個故事不知那一處細節深深地打動了我。

    我告訴他,我小時候住永和,每每過中正橋,沿重慶南路、博愛路、寶慶路、武昌街……等公車路線,靠近西門町或中華商場一帶,亦皆有“進城”之悸動、慌亂,與東張西望貪看繁華之心情。

    但可惜年輕時我對那些《清明上河圖》一般走馬燈從身邊流逝的街肆細節、罕奇人物太不知道珍惜了。

    我和天橋上那些行色匆匆經過老人的跳舞小人而不知駐足的人們無有差異,所以我的回憶裡,在同樣的那個天橋上,不外乎是蹲坐在兩旁的、面目模糊之暗影,或有截斷了後肢匍匐在地面像蟲蠕動的讨飯人,或有卷成一球一球的鍍金扣皮帶,或有猴子打鼓的電池玩具,或有賣zippo打火機或假表的皮箱單幫客……但我不記得在那些暗影中,有某一角色僞扮置身于我們印象中像電影布景一般的“天橋地攤”群中。

    他其實與他們不同。

    我卻沒有發現,于是故事也未向我打開。

     我小時候,曾和母親經過另一座天橋(我記不得那是哪裡的天橋了),在那上面,有一個農人模樣的男子坐在一張竹闆凳上,他的腳下趴着一隻巨大的烏龜。

    我對烏龜素無研究,然這許多年後回憶起來,那像一張客廳茶幾大小的巨大身軀,應當是海龜吧?我記得那龜殼下面濕漉漉的一片,不知是它的體液還是出水時身上沾帶的海水。

    有另外一些孩子蹲在那龜殼前,用吸管去戳弄它縮在裡面的洞竅。

    我記得我拉着母親的衣擺小聲說我們買下它吧?買了它把它放回大海去吧? 但我記得那個賣龜人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天價,這個畫面的結局自然是我絕望地被母親拉着離開那粗粝殘酷的一幕。

     還有什麼?我們最初的“進城”?我告訴他:我印象最深的,是和我哥哥站在“國軍文史館”前,看着兩枚漆成墨綠色的二次大戰老魚雷。

    在最初的時刻,你不知道這些事物為何會出現在熙來攘往的人潮大街上,一如我一直納悶,那個賣龜人是怎麼把那隻巨大海龜搬上那天橋上?或是他始終不理解那個老人如何讓那些橡皮小人跳舞…… 大水“那個台風夜發生了許多事。

    ”他說。

    他和U、N約了坐火車,卻在永和中正橋頭,水淹到二樓,道路受阻(他堅持是火車。

    我說:“你确定不是捷運嗎?”“不,是火車,燒煤的那種而且是在地面上跑的。

    ”“但即使在我小時候的年代中正橋上并沒有火車通過的鐵軌啊?”)。

    他們被困在車廂内,大雨不止。

    貼在車窗上方的廣告紙内容,讓他知道這是個懷舊的年代。

     “這時,像電影蒙太奇,畫面切換到在N家的二樓,有一個女人不慎讓她的女兒摔下樓被大水沖走了。

    ” 他和U走着,幫N勸說U—道先回家,但U堅持要涉水(那些淹過城市的水裡漂着死貓死鼠和垃圾)回對岸的娘家找貓。

    似乎他們養的貓在這場台風中亦失蹤了。

     “許多人被淹死的消息陸續傳來。

    第二天清晨,U—直沒回到N家,我和N在客廳等着。

    之後我決定先走回我自己竹林路的老家。

    年老母親愁苦地告訴我:姊姊一夜都沒回來。

    ” 那時大水已逐漸退去,人們拿着掃帚和水管在自家門口沖刷屋内的污泥穢物。

    門口堆着泡水的桌椅沙發,太陽一曬,即發出一種魚市場進入黃昏後的腥臭。

     有人按電鈴,他一開門,驚見有人提着一透明塑膠袋,裡頭裝着四五隻貓的屍體,它們四肢和尾巴伸直,花色不同,但皆發出一種蒙蒙的光,像是超市裡賣的透明罐裝白杏仁露加豔紅櫻桃加黃澄澄的水蜜桃那樣,發光、晶瑩,充滿彈性的涼品。

     那人從袋裡掏出那些貓,要他确認裡面有沒有U和N養的那隻。

    但他将那些貓屍翻來覆去,就是無法确定它們其中是否有U和N的貓。

    而這些貓屍像剛從冷凍冰櫃拿出化冰,他的手指摸過它們半僵硬半柔軟且血淋淋的屍體,不想其中有兩隻便那樣逐漸蘇醒回來。

     “母親告訴我家裡已收留上百隻貓。

    ” 他說:“到了晚上,姊姊仍沒回來,那已一天一夜,我和母親非常擔心,一種人丁本已凋零的家裡又将要辦喪事的恐懼充滿我心裡。

    ”電視上關于各地在台風過後的災害,及清潔隊在街道、河流、巷弄或建築物地下室發現水退去後腫脹的屍體,這一類報道已逐漸被剛爆發的藝人不倫事件之新聞給替代。

     姊姊是否被淹死了? 母親神經質地要他和她一起到處打電話探詢有沒有人在台風夜曾見姊姊的蹤影。

    用家裡電話,他用手機,一通一通撥給那些姊姊工作上的同事、朋友、一些她從沒讓他們看見的那一面世界的人們。

     “門鈴響,我一開門,姊姊完好無損地出現,她旁邊站着一個極胖極醜的中年男人,我們都認識他,他是我姊老闆,性好漁色,據姊姊曾說,在公司風評極差。

    當我和母親看見姊和這男人同時出現在門口,幾乎一齊輕聲哀嚎:‘這下慘了。

    ’ “顯然這一夜台風,可以算仍是處女的我姊已遭這混賬的摘花得逞。

     “姊姊變了另一個人,變得讓我陌生的美麗,穿的白色0L襯衫穿裙也顯得極女人化。

    但她似乎一臉悔恨與憤怒。

     “我想:這是個開始要體驗愛情的女人。

    ” 關于我,同樣在那樣暴雨之日,也許時間比他經曆的稍早,因為水尚未自馬路兩旁溝蓋漫淹而出。

    我舉着傘,從猶未被高架橋遮斷天際線,放眼盡是一片雨中稻田的羅斯福路,往公館方向走,穿過十字路口時,紅綠燈全壞了。

     (雖然我夢中的暴雨大水之景,可能和他夢中是同一年同一日,但我在夢中的年紀,明顯比他在他夢中的年紀要小幾歲。

    ) 我走進那間教室在一間舊公寓二樓的補習班,一些少年擠坐在白色桌面長條桌之間的高腳座位間。

    那些家夥一直在打鬧鬥嘴,陸續有人從滂沱大雨中鑽進這狹窄的空間,襯衫濕了又被體溫捂着蒸騰出一室臭味。

     我決定逃課,下樓時恰好幾個女生正要進去,我讓在一張零亂疊滿溺水蝴蝶般濕淋淋雨傘雨衣的桌旁,替她們開門,這些歪瓜劣棗的懷春少女掩着嘴:“好有風度哦。

    ”也沒道謝。

     大雨如傾,走在已空無行人的街上,某一刻,真的像站在一倒扣罩下的鉛灰色巨桶而水整個傾倒而下,銀光燦亮的那一瞬。

     襪子早已泡濕,騎樓商家鐵門悉數拉下這過程,一直收到妻打來的電話,但手機彼端的她,并非少女時期的形象,而是真實世界的那個,疲憊将兩個男孩帶大成少年的妻子。

    收訊不好,我吼着講幾句就斷訊,又打來,講講又斷訊。

     經過一所有穿熒光條紋雨衣的憲兵站哨的車營(舊昔的三軍總醫院?),一輛草綠漆外殼沾滿水泥塊痂的舊型單座吉普,沖着我駛來,我正走在一排溝蓋上,近距離可見輪胎側槽濺起水花之特寫。

    後來那駕駛踩了煞車,好像猶豫想把車開上人行道,最後終于打死方向盤掉轉把車駛離。

    即使這麼短的時間,我竟清晰無比聽到車上的收音機廣播着李登輝宣示對災區農民的補助赈災雲雲…… 那一個時刻,我當真覺得無比自由,我大口呼吸着那晃蕩于遮天蓋地之水,且延展向宇宙邊界的清冷空氣。

    那個自由,是夢中之我的年紀無從理解想象,但夢外之我卻無比珍貴痛惜之自由。

     溫泉旅店他描述一條溫泉街穿過的小鎮,一間一間老舊的日式建築旅館,冬夜時分那帶着臭雞蛋腥味的硫磺濃煙像妖精幻術從那些屋檐下方樹影扶疏的大澡缸裡翻滾冒出。

    建築物裡赤條條頂多拿條小毛巾遮住私處的老人們來回走動。

    外頭的那條街被一攤一攤夜市小販的鹵素燈灼燒得一片輝煌,恍如白晝,總是人頭攢動,總是比你想感傷懷舊的那條不在了的昔日老街要擁擠許多。

    事實上那些挂着旖旎紅燈、老舊的日式旅館,早就被改建成一幢一幢拔高矗立的二十層以上的新式大樓,溫泉被用高壓強力馬達從粗管打上幾十米的高空,汩汩流進那些套房裡裝潢成未來汽車旅館純白,或純紅、單色的太空艙般的按摩浴缸。

    旅館的後院是一座籃球場大小腰子形的露天溫泉泳池,池周遍種棕榈或變葉木,照明燈打光在藍盈盈冒煙的池水,暗影被光霧吞下又吐出,宛如妖幻之境。

    因為正飄着綿細冬雨,整個池裡隻有他一人來回劃水泅泳。

    隔着一排木栅欄,外頭即貼着鐵道,幾乎每隔十分鐘左右便一陣天搖地動的音爆極靠近在他浮在水面上的頭顱邊炸開,那是穿過這溫泉小鎮的縱貫線列車。

    因為是如此貼近,泳池上方還抖顫着一圈圈的漣漪。

    那使他有一種錯覺,仿佛他正裸身泅泳其中,蒸騰着煙霧的泉池,是被懸空以枕木排列漂浮的鐵軌經過,那些怪獸般發出巨嘯的夜行列車,就是壓着他被水之浮力托住的身軀奇怪并不使他腸肚外流地碾過…… 之後他在房間裡看着那顆頭。

    那顆頭基本上是白色的,像某些日本以幕府時代為背景電影中栩栩如生的殺戮戰場道具。

    為何在這些日本片中怵目驚心鋪設的盡是遍野表情生動如癡如醉的頭顱?可能是武士刀斬首特别伏手。

    那顆頭或如《魔戒》大行其道之前以希臘神話為奇幻特效之電影蛇發妖女美杜莎被借盾牌鏡像砍下的頭顱。

    它像是蠟做的一般,像餐廳櫥窗外的假拉面假生魚片假壽司假薯條西紅柿醬假冰淇淋假牛排。

    這一類電影特效常會在某一時刻,用發束系在主人翁腰肢或馬鞍下方的孤單頭顱會突然睜開雙眼口吐人言…… 他想起來這溫泉小鎮之前,他去參加了一個哥們父親的葬禮。

    那是在殡儀館側角一間小廳,家屬零丁、悼客稀寥。

    他亦是在那時才驚覺原來這哥們原生之家如此凋弱。

    家屬答謝列男衆處隻站着他哥們、女衆處站着哥們的妻和妹妹。

    穿着黑衣的年輕禮儀師在靈堂前招呼遞香、獻花這些事宜,近距細看那禮儀師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女呢。

    他這哥們跟他一樣是安徽人,棺木裡的死者并不是他父親,是他大伯,但老兵未婚無後,這哥們這些年盡在醫院和贍養中心忙着搬進搬出這一對同樣中風癱瘓的老兄弟。

    他記得一年前,哥們的親生父親先走一步,葬禮釆基督教儀式(當時緻奠的親友似乎較多),現在這個則用道教。

     繞棺後他跟着哥們一家人列隊,扛着那些紙紮家具走到殡儀館後方一座像工廠煙囪高擎向天的水泥砌焚化爐。

    戴着白手套的兩個禮儀師往一個巨大電動鋼門裡甩扔一紮紮的紅紙包裹、紅色禮盒,一對以竹條為支撐骨架的冥人男童女童,一架潦草糊成、金光閃閃的古代冥屋。

    那爐内似乎是用瓦斯噴嘴噴出高溫火焰。

    他發現他們甩丢這些死者遠行托運行李的動作,非常像每日黃昏他擠在一群阿婆間朝轟隆隆垃圾車後尾大張的碾碎機巨腹扔一袋袋垃圾的動作。

     離開殡儀館,他就近走進隔壁的恩主公廟上香,暗自想借這主神之陽剛氣性驅驅葬禮難免沾附皮膚上的陰祟氣。

    香煙袅袅,一列女人排得長長的隊伍等着幾個矮小藍衫老婦拿香在她們頭上的虛空揮揮弄弄。

     他妻子死了之後,他便這樣像異鄉人般,沿着鐵道在不同鄉鎮的小旅館投宿。

    有時他會僥幸在淡季折扣促銷的低價廣告下住進這樣幹淨高雅的新旅館。

    他泡在高空中旅館房間的溫泉浴缸裡,突然想起另一個哥們的妻子。

    他妻子剛過世時這哥們曾邀他到自己新買的髙樓層豪宅喝清酒,用一種男人間的含蓄情感安慰他。

    那之後這哥們的妻子便寄電子信給他。

    他們通了一陣子實時通,初始她寄給他一些日本演歌的短片,那一陣他心猿意馬,确實幻想了一些上她、哥們的女人的幽微可能。

    但之後她開始傳給他一些佛門大師語錄。

     他想到自己竟悲慘到想上哥們的女人。

    媽的,我真是禽獸。

    莫怪在那香煙氤氳的廟埕裡,隔着人群眺看那三尊紅臉、白臉、黑臉神祇,像胖大小兒踞坐,目光灼灼盯着他,他當時憊懶羞恥地低下頭。

     真是淪落到人生的悲慘之境哪。

     不過第二天早上睡醒時,他便忘了那些晦暗的念頭。

    他在高空憑着玻璃窗眺望着下方,一格格灰綠、枯黃或赭紅色的田地,某幾小格沒有作物,積着一方格的水,映着天光的明亮藍色。

    之後他下樓到旅館餐廳用早餐,發現居然擠滿了人。

    昨夜這些投宿者都到哪兒去了?此刻圍着buffet台排隊用白瓷盤盛裝醬菜、豆腐乳、稀飯、荷包蛋、法式土司、薯餅、蜜餞、油條、茶葉蛋、起司、炒米粉……的人們,全像一些剛下了工的臨時演員,又像剛從《聊齋》那些故事裡劫後餘生的無辜過客,一臉茫然卻又容光煥發,兩眼帶着一種饑餓者的固執。

     他随意喝了碗清粥配醬瓜後,走到餐廳外一個木頭搭起的陽台上抽煙。

    從這個位置,鐵路就像在公寓二樓人家門前小巷那麼近地鋪展而過。

    他可以清楚看見鋼軌上的粉橘鏽痕和一枚一枚卵石上的青苔,或是從濕濕的枕木下方冒長出來的含羞草或一種淡紫色的小野花。

    但這個位置卻看不到昨晚他獨自徜泳其中的溫泉泳池,也許恰好就在這木頭陽台的正下方吧。

     在鐵道另一端,有一民家用四堵舊磚牆圍成一個口字,然其内無有房舍,卻蓄了一池水,泥綠如稠湯的水面上漂着浮萍,奇怪的是在那池水的上方,像瓜棚搭了密密交錯的枯竹竿,但這些竹竿上全空蕩蕩無有植物藤須攀附。

    如果是瓜架下方也不該是池水。

    一個老叟卷起褲管站在磚牆裡用另一根竹竿像在攪弄池水裡的什麼,這樣看去,那水深近胯。

     他身旁一個父親帶着兩個六七歲大的男童恰好也正好奇地張望、臆測那用長滿苔之磚牆圍起的一池水到底是豢養動物還是栽種某種水生植物。

     “或許是養螃蟹吧?” “我覺得是養烏龜。

    ” “可能是養鳄魚。

    ” “胡說,如果裡面有鳄魚,那個阿公怎麼敢這樣站在水裡,腳都被吃掉喽。

    ” “也許是養青蛙。

    ” “養青蛙幹什麼?” “給這附近的餐廳炒給客人下酒吃喽。

    ” “但為什麼要搭那些竹架子?給青蛙跳上去曬太陽嗎?” “也許是鳗魚苗。

    ”那父親做了結論。

     孩子們七嘴八舌追問什麼是鳗魚苗?而且為何鳗魚苗需要那些竹竿?這件事成了懸案,變成一目了然的整幅風景裡,一塊奇異的、想象力穿透不進的缺口。

     昨日之街奇怪的是,他走在那條街市,腳下踩的爛水果、腐敗菜莖、剝拔的雞毛或壓扁泡濕的瓦愣紙箱混攪成腴軟泥濘,他清楚感覺這是一條昨日之街同時是未來之街。

    因為那擦肩而過的灰色人影,或如紀錄片運鏡坐在路邊荷葉鋪展地攤小販遲滞的臉,冰冷的陽光,在這一切背後空洞茫然的時間感,都讓他想起其實這正是他這一代人一生并未真正經曆過的大蕭條貧窮年代啊。

     他西裝褲口袋塞了幾百元,似乎是正要去赴約前想買個伴手禮。

    但是赴什麼人的約呢?似乎是一位尊敬但抑郁不得志的前輩大哥約請吃飯。

    這位大哥的人生遇過無數大小苦難,被朋友背叛、倒債、被效忠的長官出賣、親兄弟姊妹間的耍婊或人情澆薄、被辦公室同僚設計排擠……但整個人始終充滿一種對簡單的善惡價值之信仰和元氣。

    在大蕭條之前,這位大哥和他的妻子,無論手頭如何拮據,仍會時不時在家裡弄一桌極豐盛之菜肴,招待他和另一位羅漢腳朋友。

    但這天他穿過這充滿新鮮腥臭味的市集時,心裡感傷地想起,終于這次大哥再撐不起那豐饒場面了,他們必須約在市場的米粉湯切豬各部位内髒的攤車聚餐了…… 但似乎又不是如此。

    感覺是,他好像是和多年前負氣離家的次子的同居女友約在這批發市場的某一角落(當然是瞞着他那個性浮誇又愛面子的兒子)。

    兒子離家後,妻瞞着他和那據說始終沒混出個名堂的家夥保持着聯絡,時不時會挖自己的私房錢去資助“那小兩口”。

    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随他們去。

    據說睡地鋪在一間七八坪的分租公寓,房間裡到處扔着大大小小保麗龍泡面碗或粉紅色免洗塑膠碗。

    “那女孩真髒。

    ”妻有一次忍不住在床榻背着他坐,就描述起那一對青春情侶窩擠在像拾荒老人鐵皮屋内一坨一坨黑垃圾袋,有尿潰的内衣褲,上百支玻璃空酒瓶,一盤一盤煙蒂的小房間裡的恐怖景觀。

    但他心底其實有一種,兒子在過一種他年輕時若沒遇上這樣潔癖的妻,本來該變成那樣的人生。

     “還不是從小讓你寵壞的。

    ”他記得那時他其實沒多大感想,像隻是按電視劇這種角色這種情境這個時刻必然的台詞,咕哝了一句。

     妻過世之後,似乎他和這個兒子之間的聯系便斷了。

    他甚至找不到渠道去通知那廢材喂你媽死了你好歹露臉上個香吧。

     如果這是條未來之街吧,那他站在這裡所承受的說不出是悲是喜是茫然或僥幸的人生況味,其實是預支那尚未發生的情感。

    似乎是,兒子的同居女友聯絡上他(這次他們的對位颠倒互換,那女孩一再強調,他和她約見面之事一定要瞞着那個性剛烈的兒子)。

    所以,作為兒子滿臉胡茬明明已是中年人卻要推诿這生挫敗全因這位完全無一絲父愛的遺棄者,多桑,他其實口袋裡應當揣着一隻信封,裡面有一疊千元鈔才合乎義理人情吧?你告訴他,在我的心中,他已不是那個我想改變,能在這殘酷世界以強者之姿生存下去的兒子了,我是以男人對男人說話的身份,要他振作點,别再那麼渾渾噩噩了。

    或者恰好相反,他該對女孩說,你告訴他,無論他被真實人生整得多不堪,他怎麼樣都是我的兒子啊…… 但口袋裡竟就隻塞着薄薄幾張百元鈔,這樣見面,多叫人沮喪…… 且他心裡挂念的是,在這市場找間水果鋪,買一盒塞了閃亮彩色紙屑絲的進口蘋果禮盒,撐場面作為和那位落魄大哥的見面禮。

     他記得那位大哥曾告訴過他一個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在高雄有一位遠房嬸嬸,非常了不起。

    好像是那位叔叔做生意被人家倒了,從此變成廢人(咦,他怎麼在昨日之街這位大他十來歲的前輩的追憶往事裡聽見他兒子更未來的浮世繪臉貌),他的兒子們最常做的事便是,這老爸前夜喝得爛醉騎機車騎到某處摔倒,然後不知怎麼自己再搖搖晃晃走回家,但第二天無論如何想不起那機車扔在哪裡。

    兒子們便分頭騎腳踏車在家附近的街道、巷弄巡梭找老爸的機車。

     這個男人作為一個家的中心卻耍賴地癱頹了,但那嬸嬸完全不被擊倒,她或就是老一輩人所謂“生意人的仔”,她看上去還是明亮髙雅,頭臉梳妝得幹幹淨淨。

    她去幫那時港口有許多報廢待拆之船艙清理,非常溫柔有禮地和拆船頭家商量那些船上水手或船主留的雜物極便宜地包給她。

    那些雜什物體大抵是一些外國雜志、航海人特殊的鍋碗瓢盆、書本、舊衣物、一些來自奇怪國家的喝了一半的烈酒或藥品維他命……在拆船廠那些粗人眼中全是垃圾,看她一個女人如此有氣質想必從前也是當老闆娘的,便幾乎是半送半賣。

    這嬸嬸便在現在公園路那裡公路旁搭了一片帆布篷的像跳蚤市場的攤子。

    在那物資匮乏的年代,其實裡頭常雜混着寶貝:老外的銀扁酒壺、望遠鏡、防風打火機、煤油燈、牛皮靴、牛仔褲,其中最是極品的是那些醫學院的學生慕名騎機車來,裝作若無其事翻弄着那一小罐一小罐的藥品,他們懂那些罐上的德文,有許多藥當年在台灣是管制的,當那些學生仔挑中一罐問:“頭家娘,這罐多少?”她總敢大膽開出天價,而他們即使身上錢帶不夠,也會回去領錢再來。

     大哥說那全盛期這嬸嬸簡直賺翻了,那也是台灣拆船業的黃金時代。

    嬸嬸的篷攤擴張為五六處,入夜後用鐵絲網圍住再用鐵鍊繞住加鎖,其實那還是像拾荒人的破爛雜物集聚處,但開始有??迌仔會趁夜進去偷東西。

    于是我們這些侄兒便被找去領打工費幫他們顧那一大片垃圾堆。

    那時常有人進來淘貨,我們根本無法分辨那些東西的價值,亂開價。

    “頭家,這多少?”“一百啦。

    ”“不然三百啦。

    ”真的我此生在那像魔術的垃圾場中,眼睜睜看着什麼樣的破銅爛鐵都可以報出個價,都有人搶着要。

     大哥說,有一天下午,我記得是夏日的強烈光照和幹燥塵沙,我在那篷攤裡亂翻一疊污漬的Playboy,突然聽見車子的尖銳刹車聲和砰一下撞到東西的悶響。

    我正想走出去看是怎麼回事,腳邊就一隻好大的狼狗竄進來,往成堆的金屬雜物或書籍堆間隙裡鑽,它的身上完全看不出血漬或傷口,在那近距錯晃(我的小腿還感受到它身上短毛刷擦過粗粝的觸覺)的瞬間,我想這狗大約是差點挨撞受到驚吓。

    但幾乎不到十秒,我就目睹着那巨大神獸趴在我不到三米的腳邊,藍色的眼球始終睜着,卻像微調燈光鈕那樣,慢慢失去那裡頭生命的折光。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死亡發生當下的現場,大哥說。

     這樣的,在一種晦暗卻如鴕鳥般樂觀的情緒下,他跟聚集了水果小販篷攤裡某個阿婆買了個一百五十元的進口蘋果,“就當作是試吃吧。

    ”他心裡想。

    但口袋裡的餘錢便湊不足買一盒像樣的水果禮盒。

    又忍不住買了兩盒外皮像布滿灰色黴菌的柿餅,如此一來,就連待會和大哥他們吃米粉湯加豬内髒切盤想搶付賬都怕不夠錢了呢。

    他突然對那個不知怎麼回事,人生就變成廢材的兒子,充滿了寬諒與同情。

    一定啊,就像丢進水杯裡的方糖,前面的幾分鐘還布滿小氣泡勉力想撐住那白色的方形結構,然後在某個再也頂不住的倒黴打擊降臨後,那支撐的微細懸絲意志終于崩潰瓦解,就快速被無情的生活淹沒,不成個人形了。

     獨旅他是從網絡搜尋旅遊網站找到這間旅館,非常便宜,住宿一晚隻要九百元,距離火車站極近,網頁上貼的房間照片看起來也中規中矩。

    主要是他對這種鐵道旁的老旅館有一種說不出的懷念情感:小小房間裡糅合着殡儀館和古董店的氣味,小幾上的水銀膽熱水瓶和玻璃花瓣煙灰缸(那些大飯店反而在煙灰缸這件細節上極冷淡,不是黑色亞克力,就是印着飯店名稱紅色小字的白色小圓瓷),一旁的木頭小沙發扶臂上的漆皮已剝落,浴室的馬桶圈墊和浴缸底面總無有意外被人用打火機燒出一粒粒疙瘩疣疤,連電視都是久遠年代的轉鍵式。

    似乎投宿這種老舊小旅館的客人,皆是孤零零一人無有攜伴侶,提住皮箱沿鐵道一個小鎮一個小鎮跑業務的藥廠推銷員、探望失聯多年老友的小學老師、準備回營休假的阿兵哥(通常是較老實的那一類型)、離家出走的高中生……他們在一種孤獨的氣氛走進這類旅館的房間,坐在床沿安靜地脫下漆皮皮鞋,然後脫黑襪,那是奇異年代裡難得屬于自己一人的孤獨空間。

     但這旅館竟小得像一間車庫,不,媽的像高空停車塔裡的一格停車位,床尾抵着小梳妝台(桌面像一塊洗衣闆那麼窄)和電視櫃,床一側貼壁,另一側和窗戶間擠着一張小幾和小梳妝椅,梳妝台下則是一張軟墊小闆凳,更恐怖的是梳妝鏡上方是一盞貝殼罩吸壁燈,亮度大約三十燭光,他想把小床頭櫃上的台燈搬來梳妝台,卻發現它是固定的。

    他打電話給櫃台,請他們加盞台燈或書桌燈給他,服務生(他一聽聲音便認出是剛剛checkin時那個滿臉青春痘彎着眼笑的大男孩,他看到這個失魂落魄的家夥竟拖着一行李箱要求入住四晚,一定暗笑這個白癡莫非是躲地下錢莊的鐘表行老闆?或者是鋪貨色情光盤的盜版中盤?或者行李箱裡裝着一大本一大本越南新娘的寫真照和女孩們的資料、自我介紹?)用那種非常專業像信用卡銀行服務專線或航空公司售票櫃台的甜軟冰冷拿捏恰到好處的聲調(媽的,不就是間過夜九百元的廉價爛旅舍嗎):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沒有這項服務喔。

    ” 于是,他氣急敗壞下樓,走出旅館,沿着這條停靠着一輛輛大型直達巴士的老舊街區,憤怒地疾行,決定自己買一盞台燈。

    但整個火車站前圓環外弧燈光燦亮的騎樓商家,密度最高的是手機店鋪、外勞群聚的鹹酥雞、快可立、沙威瑪、油鍋上鐵網堆放瀝油的排骨雞腿之老舊自助餐店,當然還有夢幻年代的老電動玩具店和較時髦可愛但其實亦已不知今夕何夕的無人大型夾娃娃店。

     他繞了一圈,沒有一家電器行,于是沿着鐵道側這條沒落之街往商家店招愈暗愈荒涼的方向走去,簡陋的整排商家有情趣用品店、三十年收驚專家、小西藥房、機車行、突兀恐怖寫着“腫瘤、不孕、性病”的中醫診所……煙塵漫漫盡頭,可看見半空中被截斷的髙架橋。

    他憑着記憶印痕,相信如今買燈,可能得到省道進城之邊陲,或有一擺滿各式立燈台燈美術燈如深海鮟鱇魚群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