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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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用鼠标點進去,像空氣稀薄高空的折翼天使朝人界墜落,不斷朝洶湧的細節栽下去:街廓、建築、河川、公園、小學操場的跑道……從他筆下漸次浮現這種灰霧雲翳的黑白翻拍照片的鳥瞰圖,使我更确定這一切在一個夢中。

     “那确是一個夢,”他說:“如許真實,夜涼如水。

    屋後面的那排馬廄般的小隔間,有的分租給窮學生、拾荒者、遭雇主虐待而逃走的印度尼西亞女孩……奇怪的是我年輕時的好友W和H保持着他們當年的青澀年輕也同居租賃在其中一間。

    有的房間空着作為雜物間,有一間幹脆裝上糞池尿鬥作為公廁。

    這些小隔間直接對着這幢老屋的防火後巷開了各自的小門。

    那條窄巷裡有一條排水溝,還棄置了一架生鏽的大狗籠,活脫是個大雜院的場景。

    ” “很怪的是在那個夜裡(哦不,應該說在那個夢裡),我正在那後巷其中一間小屋的一個妓女的床上睡着。

    哪裡跑出來這樣一個妓女呢?我想不起她的臉,或是至少女體的某些凹凸曲線或觸感,隻記得從一熱烘烘的被窩鑽出,不情願地推開紗門出去。

    我幾乎可以看見那一排挨擠在後巷的貧窮小間裡,包括W和H,所有的人們猶熟睡在他們可憐兮兮的夢境裡。

     “天猶黑(他的手指沿着那張鳥瞰圖從那個‘回’字的上端指到下端),我跑到這宅院的前間,也許我就是被有人來訪的敲門聲驚醒,前廳玄關處,一個婦人看到我,立即用手死死拖住我的手腕,那是妻的一位遠房姑婆,她是個喜歡在親族間搬弄是非的讨厭女人,她的眼睛非常小,總像眯着打量人那樣帶着譏诮的表情在探詢八卦,但在那個夢裡,她的表情非常嚴肅,臉像白鳳丸的封蠟一樣白,眼睛突然從那印象中的細縫中瞪大盯着我。

    我被這近距離突然從一團混沌昏赜中突出的一雙眼睛吓得不寒而栗。

     ‘你趁着夜,跑去後面嫖妓了吧?’ “妻坐在内間那張紅眠床的内側,穿着一身蠶絲睡衣(怎麼像一身喪服),披頭散發,一臉惺忪。

    完全沒有為我辯解遮掩的意思。

     “我憤怒地大罵這個姑婆,堅持是去後面上那間髒穢漂滿蛆的公廁。

    但着實恐懼這婆子這麼大聲嚷嚷,他們真的去查後面那間妓院。

    而且,被她扣住的手腕,怎麼甩也甩不掉那老婦多肉汗濕的爪子…… “奇怪的是,這之後我便夢見了你。

    為什麼會突然從這裡跳到你,而那個‘回’字形的大宅院阒然無聲地隐沒于暗影。

    且夢中我充滿着一種負疚心虛又怕什麼秘密被人識破的忐忑。

    難道是我把那‘回’字屋裡的人全屠殺了?或是隻殺了那個婆子和我的妻?我把她們的屍骸埋在那個‘回’字的某一個角落:花圃?床下?化糞池?屋基梁柱下方?那個‘回’變成一個秘密、一個不欲為人知的陰暗面,一個懸疑,一個疙瘩,一張讓我一輩子良心不安成為永遠流放者的縮小幻燈底片…… “我确定我在夢裡正對你說着謊,我強作鎮定,眼不跳氣不喘。

    我告訴你我的妻子跑了,不見了,我不知該從何找起,你憂心忡忡地聆聽,間或插嘴問一兩個細節,我感覺你懷疑着我說的。

    但那個場景變成陽明山的前山公車站的候車亭,我們正在讨論的時候,我擡頭看見我們頭上高懸的山峰頂上一兩點白色的什麼在閃爍。

    遠遠有人扯着喉嚨喊:‘雪崩了——’那聲音瞬間被一種悶雷般的轟轟巨響給吞沒,或許是好萊塢電影看多了,這一切栩栩如生,白色的雪瀑和砸斷的樹幹鋪天蓋地整片塌落。

    ‘跑!’眼前世界的輪廓像被神靈的立可白擦去了。

    我們在露出枝桠的雪坡上向下疾奔(很多時候是滑雪吧),但不多久,你,和另一個女孩便被崩塌的雪給埋掉了。

    我略一猶豫,繼續向下跑…… “這是天意吧。

     “到了山腳的一個大型停車場,雪崩似乎已停緩,麗日當空,我喘着氣,耳鳴不止,手指顫抖得厲害。

    遠處停了幾輛消防車和救護車,我點了根煙,慢慢地朝一個矮小的義消走去(不急啊)。

    他身後車子裡的小電視,新聞正播放有一男一女被雪埋的消息。

    逆着光,我看見那人黑黑的臉張大了嘴看着我身後,一回頭,是你!狼狽地跛着從雪坡走下來,外套已不見了——啊,你還活着?我擔心死了,正準備報警找搜救隊呢…… “你看着我,口中噴出白煙,眼神冰冷而陌生。

    ” 街景“我覺得羞恥!羞恥!羞恥哪!”“你們的神佛都不會說話的?他們隻會躲在強光後面嗡嗡念薩婆薩多那摩婆薩多那摩婆伽……他們是念佛機變成的變形金剛嗎?” 父親變成的鬼轉身對我說: “你背叛了我。

    ” 他說:“你不配當我的兒子。

    ”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騎兵裝,足蹬處還裂了個口兒。

    他怒氣沖沖,在窄小晦暗的家裡翻箱倒櫃。

     我記得那時我和母親愣站在橋另一端的自強市場,高架橋兩旁是一些如今沒落的二手家具店。

    有的店面塞滿上百張正反疊放的有小輪子的辦公桌旋轉椅;有的店面則排放着可能從海産店、啤酒屋、便利超商淘汰下來的大型冰櫃,它們不再插電,上頭水鏽斑斑;有些店則清一色是藤制品:藤搖椅、藤躺椅、藤沙發、有玻璃鏡面的藤圈小茶幾、藤梳妝台;有一家店面甚至用長鍊索鎖着六七輛白鐵皮攤販車……那樣殘敗的街景使眼前的一切像一座大型的“物體之墓冢”。

    所有被收集到這裡的家具們,像某些忠心耿耿但終被它們守護人家遺棄的老犬。

    目光呆滞,毛色黯淡。

    再也不可能重被人挑揀而重啟第二春,悲慘滑稽地以疊羅漢的姿勢在此度過餘生。

     母親的腳瘸得很厲害,我扶着她。

    她似乎充滿興味地看着這些堆着的、布滿水蝕斑的不鏽鋼料理台。

    她告訴我,前些時狠下心來,到醫院照了X光片,醫生指出她脊椎骨下方倒數第四節的椎骨根本就斷了,變成豎插在肌肉褶層的一枚扁鑽也似的刺物。

    “所以痛起來才會連擡腳都擡不起來。

    ” 光塵漫漫、車流如潮。

    我在其中一間店挑了一張镂雕了奇怪貓頭鷹臉的木頭靠背椅。

    殺價之後,居然隻要一千元。

    但得自己開車來載。

    我和滿頭大汗穿着背心短褲的胖子老闆激烈談判的空檔,母親突然像做錯事卻隐忍多年終于決定告解的小女孩,以一種和此刻氛圍極度不協調的輕細嗓音,貼着我耳邊說起“那個晚上”。

     她對我說:那個晚上,她和我哥我姊第一次去混夜店,“地闆全鋪滿花生殼,走過時咔咔作響,一大堆外國人喝着愛爾蘭黑啤酒,廁所從馬桶、洗手台、牆壁瓷磚、地闆,全是亮晶晶的玫瑰紅。

    通往廁所的小甬道,還挂着瑪麗蓮.夢露的照片喔……” 那全是這些年來,我不在他們身邊的夜晚,無比熟悉的場子啊。

    我想象着母親、我哥、我姊三人,像小時候全家人第一次走進我們那小鎮第一家新開張的百貨公司,興奮地四處張望,品頭論足,但這些夜店,像水族箱封存住這二十年來我浪子般許多個夜晚的孤獨、哭泣、醉茫茫、狂歡縱欲後的自傷、吐酒後的頭疼欲裂…… 母親說:那天晚上,回家之後,父親已倒在後面防火巷的洗衣機旁,嘴裡塞着沾滿口水白沬的高血壓藥。

    應該是倒下時立刻就走了。

     這時,突然像迪斯尼卡通一樣,從混亂的車潮中開出一輛一輛的小貨車,一些古惑仔模樣的家夥,三兩成群從那些貨車翻跳而下。

    他們穿着繡有XX宮千歲聖誕的黑色恤,靜默且有紀律地,把騎樓上各家商店堆放的二手沙發、紅木神龛、玻璃門櫥櫃、辦公室旋轉椅……全搬上那一輛輛小貨車,那很像蝗蟲大舉降臨,或古老年代的海盜泊船上岸,湧入各商行民家行搶。

    是啊,這是公然、光天化日下的集體打劫。

    但路上的行人,整條街商家的老闆,全處在一種一二三木頭人般的靜止狀态,金黃色的夕照街廓裡,隻聽見嗡嗡的集體低語: “擱來啊啦……擱來啊啦……” 裝滿貨的小貨車立即打方向燈,混進車潮,開走,後面立即補上新的空車和跳下繼續搬家具的另一組人馬。

     至少有三四百人以上的陣仗。

    我和母親竟然目睹着一整條街被搶!沒有任何人反抗。

    似乎被這些歡快、昆蟲集體揮翅或擺動觸須般流暢的行動給蠱魇住了……我轉頭對像小孩一樣,為眼前景觀興奮得滿臉通紅的母親說: “現在你相信我所說的那些故事,有一大半都是真的了吧?” 我曾在幼兒園時,回家告訴母親,我們班上有小朋友帶的水壺裡養有蝌蚪,或有小朋友把電風扇(那個年代的沉鐵大同電扇)改裝後騎在上面當作小直升機飛行。

    是喔,是喔。

    或許從那時起,母親便認定這孩子的腦袋缺乏某種把真實與妄想區隔開來的機制,從此便決心以一種神秘不置可否的微笑,面對他從小豆苗長成整片魔咒森林的胡說八道。

     是喔。

    是喔。

     我告訴母親,出國的前兩天,才發現門牙的義齒開始搖晃,挂急診找那位當初幫忙植牙的醫生,他檢查之後,說是牙根破裂了,之前以牙釘植入的方式已無法支撐,如果要重新做一套連着周邊兩顆牙的牙套,至少要兩個禮拜。

    “這樣的時間絕對來不及了,什麼也無法做。

    ”“那怎麼辦?”于是醫生建議我去買一罐快幹膠,如果在國外那假牙真的掉了,在尾端牙釘處抹上膠劑,自己先黏上去,雖有微毒性,但忍受一下撐幾個月回來再幫你處理…… (真的假的?要是快幹膠把舌頭和假牙黏在一起怎麼辦?要是手一滑假牙黏反了怎麼辦?這是你亂編出來吓我的吧?) 我期待着母親會這樣驚怪地回答,但她隻是淡淡地說:是喔,是喔。

     她已經無法對抗時間而衰老成一個靜美純真的小女孩。

    我和她站在一街金光燦燦的暴動之前,突然理解到自己這一生負欠她多深多大的愛呵。

     将要發生的事天色已暗,他站在街角等車。

    那是—處斜坡的三岔路口,他候車的這一邊在略高處,所以稍微可俯瞰下方岔路口,運送雞蛋、水果的重型卡車、油罐車、一些老舊客運車,轟隆轟隆駛過那穢土浮塵一片灰蒙蒙的無明所在,那裡始終有一團黑旋風似的氣旋被這些駛過夜車的大輪胎翻卷打轉,像是人界要通往鬼域的隘口。

    确實從這出去,一路一二百公裡全是曠野中的孤獨公路。

    那個對之後行程遠距的預測,更增添了他在這候車的焦慮凄惶。

     先是,他誤了飛機的鐘點,其他的人早登機離去,他卻在一種夢遊者的固執下,不願在這荒貧小鎮歇個幾晚,搭一周後的下班飛機。

    他堅持搭長途客運車走陸路,雖然手機裡那個當地領隊氣急敗壞地勸阻:長途夜車,路上遇上土匪殺掉全車洗劫的事件時有所聞。

    您又是個外地人,落單簡直是敲鑼打鼓吆喝大家來搶。

    但那就像他人生裡屢屢被性格改變的宿命,他不耐等待、停頓,即使精算後,蠻幹反而會陷入更複雜的困境,他也不願耗着打發時間。

     他的身後,是一座監獄或軍營或工廠之類的機關,水泥高牆上豎立着鐵蒺藜排網,入夜後裡頭瞎燈暗火的,一絲光源也無。

    反倒馬路對面一輛賣瓜果的三輪機車,用箱形電瓶牽線挂上車篷杆的三四盞黃燈泡,這樣的荒涼異地裡,竟有一種燈火輝煌之幻覺。

    但攤車旁一列蹲着的農民,泥塑土俑般看不分明究竟在吸煙或交談那樣靜蟄着,暗影中反而讓他産生一種動物聞見獵食者氣味的戒懼。

     一起等那長途客運的,是一群十六七歲的青少年,他們應該是放長假預備返鄉的學生吧?但同夥耍鬥的粗嘎嗓腔、臉部線條,和他所來自島嶼慣習在車站、電影院售票口或泡沬紅茶店所見,同齡結黨成群的中學生氣質完全不同。

    他們完全不帶有那種受日系媒體影響的陰性——一種消痩、自戀,或讓人懷疑睾丸未完全降入陰囊的男優味,一種又不是男人也不是男孩的尖銳緊張過渡——這些身旁的男孩,個個陽性十足,像活的秦俑,頭形、胸膛皆粗壯厚實。

    他心裡想:都是一些莊稼人的孩子吧?也未必是學生,說不定是軍校的,或者是下崗的年輕工人。

    但他們自信滿滿的流氓氣,完全不帶有那種經過集體生産線的規訓壓榨後,特有的陰郁。

     他不敢正眼瞧他們,但他們還是有意無意地湊近了他。

    似乎是同夥間笑鬧的推撞、叱罵,可是總會貼上他的後背包,他像一隻落單的狗,縮尾垂耳避開那些年輕身軀如撞球桌上的球體彈射,但總會被一些肘膊、臀部、膝蓋甚至腦勺掃到,他知道這些家夥在探他背包裡的虛實,之後就要用小刀來割他的包了。

     奇怪那客運車怎麼就是不來? 但即使此刻車來了,他和這群肆無忌憚的家夥一起塞上車,在那漫漫長夜車體颠晃的封密空間裡,他們不是會像宰隻雞一樣輕快地把他給……這時距離初始執拗要來搭長途客運那時的現實感似乎已如此遙遠。

    後悔像胃液在腹腔裡的某處一小注一小注地分泌着,注滿他的周身血管。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他們要怎麼料理我? 腦中突然像拿遙控選台器快轉無線電視頻道那樣,精确分鏡着一些他作為觀衆時刻所記下的(那麼無意義)怪異虐殺手法…… ——有一個變态連續殺人狂,總在大學裡挑選面貌清秀的女學生,殺了之後屍體用膠帶纏縛成子宮胎兒的蜷曲狀。

    他們在那些不幸女孩的手掌上發現總有一道深藍油漆遺漬,進而推算出兇手的獵殺程序:他先挑選一處校園較僻靜的森林步道旁,有簡易洗手座水龍頭(那些貼心的、給慢跑者沖臉洗手的石墩上布滿青苔)之定點,先把懸在上方的路燈打破。

     然後在步道欄杆上刷上一層調了機油的油畫顔料(所以并不是真正的油漆,為了使那顔料極難風幹),便像會築構陷阱的捕食者耐心等待。

    經過的人們有一定比例會手沾上扶杆上的油漆,轉頭一瞥便見到小徑旁暗影裡的沖水處。

    他在暗處挑選,不合意的放她們走,等到千挑萬選的尤物出現,才好整以暇地下手。

     ——另一件是,在一個全球侏儒大會的會場,一個男侏儒被吊死在大廳高梁上。

    以正常的判斷,在場沒有一個侏儒有辦法夠到那高處将死者吊死,但他們又确定那是一樁謀殺而非自殺。

    因為死者後頸延髄處曾遭外力擊碎,在全身癱瘓的狀況下被活活吊死。

    于是問題是,如果兇手是這些侏儒的其中一個,他要怎樣把繩索鈎上高處的支撐點,才能把死者吊上去? ——另一件事是,幾年前,在高雄縣,有一家人,他們家的小女兒原本在台北上班,某一次到醫院探病或參加朋友的葬禮,回來後即陷入重度憂郁與恍神狀态。

    病情時好時壞。

    家人相信她是“卡陰”了。

    最後實在不行也把工作辭了,回南部老家休養。

    但是據說,她回家住之後,她的年老的父親和母親也變得怪怪的,她的兩個姊姊,原本也出外工作,各自在某一次回家後,便也辭掉工作搬回家裡。

    似乎“中邪”、“附魔”像瘟疫或滴管滴進水杯裡的藍墨水那樣在這一家人間擴散着。

    某一天夜裡,這一家人不知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鄰居隻聽見屋裡傳出男男女女交錯的咒罵、哭泣和哀嚎。

    天亮時有人報案,警方趕到時那個小女兒已經死了。

    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傷痕或他殺的證據。

    赤裸的屍身上沾滿糞便。

    那像浩劫餘生卻又緊守秘密的一家人怎麼也不肯交代那個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隻輕描淡寫地說,那個晚上她又“附身”了,而他們隻是在幫她“驅魔”。

     到底曾發生過什麼事? 或者,到底将要發生什麼事? 靜靜的溪流這次,他在紙上亂糟糟地畫了堆細線條如發絲的草圖,第一瞬間我心裡想:這不是個“蒸”字嗎?仔細瞧才發現不是。

    構圖的上方是一排雜草,他說那是秋天河灘邊的芒草,可惜原子筆不能着色,那是一整片發亮的枯黃,像透視某些老人雪白美麗的華發下,嬰兒般淡粉紅色的頭皮,下面畫了兩個卧姿的小人兒,他說那是兩具男孩的屍體。

    最下方他畫了一條河流。

    水紋、流動的線條(就是此處讓我确定他在畫圖而非寫字,“蒸”字下面的四點不是個‘火’字嗎?但他畫的是橫向的水波弧線)。

     他說那是新店溪。

    可惜現場不能重建。

    頭頂福和橋像被詛咒巨人的巨大水泥橋墩,砂石車每駛過便發出巨人關節被拗折的痛苦咆哮。

    轟隆、轟隆,湍急溪流充滿力量的篩豆子聲。

    遍野芒花,朔風在其上打旋的尖哨,盜釆砂石的怪手把河床挖出一窟窿一窟窿的旋渦陷阱,使得這溪邊成為我們那年代父母不準小孩靠近的禁地。

    灰撲撲的荒涼空景被低語成“有溺死水鬼會潛在水底拖小孩下去當替死鬼”的惡形地。

     那裡其實極靠近槍斃政治犯的刑場。

     倒是在河岸看過幾回孤零零的羊隻兩眼驚惶,掙紮着被暗流拖卷沒頂的悲慘畫面。

     他又在紙上畫了個“骨”字,但原來那又不是個“骨”字,他接連畫了四個上下疊在一塊的“骨”,他說:“這是樓梯,這是一棟尚未完工的公寓工地。

    ” 他說,故事是這樣的,那時我家有一位女傭,不,不該稱之為女傭,應該叫“清潔婦”,現在的說法應是“鐘點家管”。

    那個年代整個社會都灰撲撲集體貧窮,我父母也不過是一般收入的基層公務員,但或已足以形成薄弱的、恍惚的階級——我們喊她蔡阿姨。

    她稱我父親“先生”,稱我母親“太太”,似乎延續着日本人遺風的下女教養。

     每天黃昏,蔡阿姨就會在我家出現,洗衣、晾衣、掃地、拖地、收疊衣物、洗餐後的碗盤,她鮮少和父親或我們這些小孩對話,除了洗碗時在廚房和母親用台語低聲交談,印象裡她就是靜默地在我們那屋子裡工作,大約九點她就離開。

    偶爾我會偷聽到母親對父親閑聊起一些零碎的、關于蔡阿姨家的一些,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昨天又被她丈夫打了,或是錢又被她丈夫拿去賭光了,她想起一個會要我跟,我沒答應…… 那是個什麼年代呢?我也搞混了。

    江子翠分屍案、李師科搶案、外雙溪無預警洩洪淹死的十幾個在溪畔烤肉的景美女中學生、青棒青少棒少棒世界錦标賽三冠王、範園焱駕米格十九投奔自由、火車對撞、遠航三義空難……災難如黑白鬼片裡曠野荒墳的磷火,暗夜中此起彼落,似近還遠。

    環繞着你的少年時期,你聞到空氣中那不尋常的緊張和倉皇,卻觸摸不到那些災難的實體。

     有一段時日,蔡阿姨突然沒來了,我們懵懵懂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晚,母親從外頭回來,把我們三兄妹叫到跟前,臉色異常嚴厲,說:以後誰敢往河堤那邊溪邊跑,我就打斷他的腿。

    然後,她用一種隻有那個年代的母親會有,可能無從保護自己孩子的恐懼口吻,告訴我們:蔡阿姨的兩個兒子,跑到福和橋下的溪邊玩水,先是哥哥被吸進一個暗坑的旋流裡,弟弟急着去拉,結果兄弟倆全溺死了。

     他說,這種事當然不會真正進入我那年紀孩子的心裡,似乎過了一個月吧,蔡阿姨又于每天黃昏鑽進我們家。

    母親則嚴禁我們在她面前提到她小孩的事。

    印象裡她似乎變得更黑、更瘦、也更老了。

    另一個相反的轉變則是,她的嗓門突然變大了,唧唧呱呱在廚房裡對母親大發議論,有時我父親不在,她會在客廳拖地拖着,便自己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我們走出去時,常發現她自個兒坐在那兒打盹。

     襪子、内衣褲洗着洗着搞丢了;碗盤上殘留着滑膩未沖淨的色拉脫;有時則是坐在電話機旁笑不可抑和不知什麼三姑六婆講一個小時以上……我不記得這段時日延續了多久,總之,有一天,我父親終于辭退了她。

    也許那時我們也稍大了些,可以輪流分擔這些洗衣掃地的家事。

     又過了幾年,有一天,我母親派我去吃一個喜酒,說是蔡阿姨認了一個二十幾歲的養子,且基于某種習俗的隐晦私下交易,她必須給那養子的生父母一筆錢,并且替他辦喜事娶了個媳婦。

    那天的喜酒對我而言真是怪異極了,我父母都不能出席,竟派隻是國中生的我作為代表。

     那個喜宴酒席是在一座剛蓋好水泥結構、卻尚未鋪地磚牆上亦未刷漆的公寓建築工地。

    沒有扶手,暗灰色的梯階上布灑着刨木屑和工人着膠鞋的石灰鞋印,甚至連照明的燈泡都是拉電線接樓下的發電機。

    建築體四周有方形窗洞卻沒有窗框和玻璃。

    各層樓皆擺了四五張大圓桌,桌面上倒是熱菜騰煙,擺滿啤酒、果汁、黑松汽水,但空氣中始終有一種捏泥巴、潮濕腥臭的水泥未幹氣味。

     我和一群我聽不懂他們話語的大人們坐在一道兒——他們可能都是蔡阿姨先生的同事——一些抽水肥的工人。

    那些菜色也和我尋常與父母參加應酬見識的館子菜完全迥異:一大盤的炸青蛙,一大碗帶着白色黃色膠糊筋帶的雞睾丸,或是油炸小雞,或是中藥炖甲魚(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烏龜)、泥鳅糊……這些臉上有着強烈線條的苦力,在那熾黃燈泡下,影影幢幢把那些高蛋白但古怪腥膻,帶着強烈的動物原始意象的食物,一勺勺、一筷筷塞進嘴裡。

     新娘新郎敬酒的時候,我發現蔡阿姨穿着一件鮮紅色的透明薄衫,那使我可以看見她貼身的黑乳罩。

    她的臉上濃妝豔抹,那個印象讓我非常刺激且嫌惡,似乎她變成一個令我陌生的、與那個每晚在我家那破敗浴室外面的防火巷從洗衣機撈出濕淋淋衣物挂上晾衣杆的黑痩婦人,是不同的一個充滿女性氣味的,女人。

     跳舞小人他說他國中的時候,跟着他姊姊“進城”(那時他們家住在土城,所以假日到台北的西門町看電影,即充滿一種逛大觀園眼花缭亂目不睱給的欣羨與歡樂),在西門町的天橋上,曾看見一個外省老頭,盤坐在地,跟前鋪着一張藍色帆布,上頭放着一排一排的橡皮小人。

    那些小人,全是用腳踏車内胎的紅色橡皮随興恣意地剪成人形,頭、手、腳、身體簡單的輪廓。

    怎麼會有人買這種粗劣無手工技藝可言的怪東西呢?但他說,在那個人來人往的天橋上,老人不知使了什麼魔法或咒術,地攤上那些橡皮小人全站立起來跳舞。

    人們視若無睹地走過,就像那是個賣發條小狗或電池遙控車的地攤,隻有他和他姊姊驚異地蹲在老人的地攤前。

     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肆無忌憚地玩弄妖術!他說他喉嚨發出一種恐懼又歡快的咕咕聲響。

    他蹲在那兒盯着那些腳踏車内胎橡皮小人,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老人交叉雙臂于胸前,氣定神閑閉目養神,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機關、懸絲,或其他非幻術而以力學操控它們的方式。

    如果是現在,你或會猜測那些小人身上裝了比小指指甲還薄還小的芯片與水銀電池,或某種利用磁鐵原理造成漂浮之視覺障礙的精巧設計……但那是個貧窮的年代。

    那個年代,并沒有手機、筆記型計算機這些東西。

    啊,我們甚至不記得那個年代是否有電視或冷氣的遙控器?他說,他蹲在那兒,像要破解老人的伎倆那樣盯着那些小人身上和它們周遭,可有釣魚線之類透明不易辨識的懸控細繩,但是什麼都沒有! 後來他放棄了。

    他想老人或是像那些印度的吹笛弄蛇人在操控這些橡皮小人,但它們隻是一些沒有生命的輪胎碎片啊。

    他覺得人們竟可以視若無睹地從這些跳舞小人的一旁走過而不停下腳步,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這裡正在上演一場偉大的魔術哪! 在那些跳着舞的小人——奇怪如果他們在那魔術的瞬刻裡是被賦予了生命,似乎,似乎應像童話故事裡,金色鬈發束腰蓬紗裙穿紅色高跟鞋的小公主,或是緊身褲金排扣腰系佩劍的小王子,再不然也應是頭頂兩球丫頭髻穿鳳仙裝绫羅褲繡花鞋的中國娃娃,他們揮汗如雨地旋轉、踮腳、手指翻翹、手臂如翅翼……不過那隻是一堆醜兮兮、不透水的上下跳躍的橡皮罷了——一旁,則是一小袋一小袋用塑膠袋裝着的,它們的同類:同樣剪得歪七扭八的一些紅色橡皮人形,一袋一百元(那個年代!)。

    内附一張類似說明書的小薄紙。

     他買了一袋回去。

    那到底算是個玩具?護身符?或是養小鬼之類的咒箓術具?他把它丢在書桌的某一個抽屜裡,從來沒去理會。

    對了,小塑膠袋裡附的小薄紙上,像簽詩一般寫了一些胡說八道、根本不可能成立的、“如何操作,使小人活起來”的秘法。

    具體内容是什麼他也不記得了,有一天他翻抽屜時,複看到這個小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覺得太邪門,遂把它丢進垃圾桶。

     幾年後,在東區的一處騎樓,混雜在那些穿着露臍亮片牛仔褲、賣仿冒LV包包的地攤美眉之間,他又看到那個老人,同樣閉目打坐如一雲遊僧,面前仍是一塊帆布上,無聲跳着舞的一群腳踏車内胎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