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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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未……趙元昊自制蕃書十二卷,字畫繁冗,屈曲類符篆,教國人紀事悉用蕃書。

    私改廣慶三年曰大慶元年,再舉兵攻回纥,陷瓜、沙、肅三州,盡有河西舊地。

    将謀入寇,恐唃厮啰制其後,複舉兵攻蘭州諸羌,南侵至馬銜山,築城瓦川、凡川會,留兵鎮守,絕吐蕃與中國相通路…… 沈存中雲:“元昊叛,其徒遇乞先創造蕃字,獨居一樓上,累年方成,至是獻之。

    元昊乃改元,制衣冠禮樂,下令國中,悉用蕃書胡禮,自稱大夏國。

    ”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九》 女孩問圖尼克: 但是你在這旅館裡轉悠着做什麼? 圖尼克說:“我在發明文字。

    ” 那些死者的腸黏膜像灌香腸一樣被塞滿加了硝的腐肉。

     記憶被漂洗, 意義被篡改, 那像一個猜字謎遊戲的棋盤, 每一枚文字的定義被翻牌時刻, 流浪者之歌便變貌成騎兵血洗異族志, 哀傷的受難者則成了渎神的人造人基因工程狂徒。

     因為這是一個被驅趕出“我們”之外的“他們”的旅館, 這裡頭住的是一群脫漢入胡的可憐鬼。

     這是一個“新人類”巨大工程中那些故障品、怪物或作為比對基因序的抗原在實驗過後的抛棄收容所,被稱為“他們”的我們威脅了稱為“我們”的他們的自我制造工程,因為這些我們身上帶着太多他們想delete掉的記憶體基因,如果要将我們編寫進他們的變種新人類程序,會造成他們理想型獨立人造人品系的混亂。

    這讓我們非常痛苦,因為我們内部的某些人,認為他們裡面那些被神聖化的“我們”,其實是之前某些強暴或實驗室控管程序出問題而被污染植入的别的人種基因序列。

    但他們現在堅持那些保存下來的污染後遺變種基因才是好的、進化的、真正的“我們”。

    他們把強暴之前原生種的我們在強暴後萎縮擠壓削減的殘餘視為可憎的、欲除之而後快的“他們”。

    問題是這些被稱為“他們”的我們其實并不是真正的“他們”。

    他們也知道,于是他們發明了一個新稱謂:“你們”。

    他們說:“你們”滾回“他們”那邊去吧。

    但我們又不願意在他們的“我們”還在一單套染色體創造幻夢中虛飄時,莫名其妙被人家強迫變成“你們”。

    我再強調一次,我們認為自己即是“我們”。

     我們,這間旅館的創建者,發現問題出在我們太依賴他們裡面那些“他們”的叙述方式,我們和他們皆受困于這種包括指稱代名詞整套貧乏表述語言系統,要解決這個單一植株在單一形态記憶黑死病侵襲下滅種的恐怖危機,隻有重新創造一套獨立于他們之外的語言系統。

     孤獨王國的國王他翻開小記事本的一頁,在上頭畫了一幅簡易地圖,那像一個大寫的F:豎直的背脊是那個年代南京東路五段的大馬路,F的上下兩橫則是圈環住故事的兩條巷子。

    在這個F的頂端,也就是第一條巷子的對面,是一棟當時算方圓一公裡内最高的建築,事實上這張簡易鳥瞰圖,就是他和鄰居那男孩跑到七樓高的頂樓陽台繪下的。

    國宅的對面是他家和男孩家的雜貨店,F左上角的内側區塊是一個類似榮民之家住了許多外省老兵的破舊房舍圈住的院落,那個院落向外翻,隔着一條防火巷,恰就是南京東路上一排商家的後門。

     那時他和那男孩大約小學四五年級,為何會像電影裡的PU機動部隊或黑豹中隊要圍捕公寓槍擊要犯,先跑上大樓居高臨下繪制這幅小孩們無意識玩進玩出的巷弄地形圖? 那男孩的父親在一次被車撞後,可能留下某些無法複原的殘疾,丢了飯碗也失了志,他的母親是個能幹的女人,硬是借錢在巷子裡弄了一間雜貨店讓丈夫顧店,但男孩下午一放學前腳回家,父親便後腳出門找朋友喝酒打牌。

    于是許多個下午,便是他陪着男孩,百無聊賴地趴在雜貨店收銀的鋁辦公桌上,兩人盯着一台字典大小的黑白迷你電視,看那個時段唯一播出的節目:國劇。

    有時男孩會請他吃冰櫃裡的百吉棒棒冰。

     傍晚男孩的母親回來後,他們便像兩隻解了頸鍊的小狗,歡歡喜喜地從巷子玩到大馬路。

    仔細回想玩些什麼?好像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兩個人口袋都沒錢,兩人除了彼此好像也沒别的朋友。

    巷子出去的六線道大馬路上的洶湧車潮好像又把那個年紀小孩可能往稍遠處冒險的想象力給截斷了。

     那個年代剛流行起來“任天堂”電視遊樂器,他們巷口出去便有一家店裡放了幾台電視連着遊戲機,還有各式各樣的遊戲卡匣,他們倆總踅進去,負手站在那些大孩子後面,看他們闖關破台。

    每天去,當然偶爾有意外零用錢打個幾次,但大部分時候是愣站在那兒專注研究别人的技藝。

    日子一久那家店的一個胖老闆娘就确定了他倆的行情,開始驅趕他們。

    男孩比他不畏大人,用三字經回嘴,當然是被以更激烈的方式轟出店外。

     也許是某種遊戲情節裡,穿着忍者服的小人在敵人大宅廊柱間藏匿、潛行、上下翻跳的畫面,給了他們小小胸膛裡憤怒羞辱之炭火,鼓吹了某種可以執行的複仇想象:他們密謀後,決定闖空門,把那叽歪老闆娘的所有遊戲卡匣全部搬空。

     這個行動的策劃從登上國宅樓頂繪出巷弄鳥瞰圖開始。

    他們預定從邊牆翻進榮民之家,穿過那個院子,再翻牆進防火巷,然後從一處極高的氣窗口翻進那間電視遊樂器的後門。

    這之前他們偵察的狀況有三:一,遊樂器店的老闆娘九點半一定關店鎖門走人,但是隔壁一間西藥房是二十四小時營業。

    這是整個計劃最大的危險。

    二,從防火巷翻進那排店家後門的那扇氣窗實在太高,這曾讓他們極度受挫幾乎放棄;但後來在老兵們的後院發現一張廢棄破沙發,他們到時可以先搬過去在下面墊腳。

    三,遊樂器的後門是用木門喇叭鎖鎖上。

     男孩不知從哪弄來一副拆卸下來的喇叭鎖,每天下午都在雜貨店裡用鐵絲練習開鎖的細微竅門。

    大約練了一個禮拜,已能做到在極短時間内,十次有八次可以咔啦把鎖撬開。

     于是他們約好在某一天夜裡,各自穿黑衣黑褲,戴上麻線手套(雜貨店裡賣的),三點半準時行動。

    第一晚他等到五點天亮,男孩沒有出現。

    第二天說他睡死了爬不起來。

    第二晚還是被放鴿子;直到第三晚,男孩依約出現。

    兩人遂像那遊戲裡的小人兒,貓着腰上樹走牆,穿院鑽窗,一切都如預定的計劃:他們蹲在那扇木門邊,隔壁西藥房的燈亮着,他聽見自己和男孩的呼吸聲在靜夜裡像機車排氣管的燃爆一樣大聲。

     男孩拿出預藏的鐵絲,插進鎖孔,七旋八轉,大約搞了半個小時以上,就是弄不開。

     “幹!”男孩滿頭大汗地回看他一眼,他以為他要放棄了,誰想到那家夥從書包(他們預備得手後裝那些遊戲卡匣的)抽出一把平口螺絲起子,準備破壞那個喇叭鎖。

     “不要——”他的唇氣聲還沒出口,木頭門便被男孩撬出一個撕裂的巨響,這個白癡!那個巨響,簡直不如他們用鎯頭把玻璃窗敲破算了。

    隔壁西藥房馬上有動靜,人影移動,“誰?”他們倆像被咒術凝固成石像蹲在黑暗裡。

    還好那老闆并未開門出來,隻是把臉伸在毛玻璃上的透明玻璃朝外張望,大約認定是從檐上摔下的貓,不一會又離開了。

     才喘氣回神,他發現男孩又打算把起子插進鎖座。

    他拍拍他的肩頭,比手示意千萬不要,男孩卻像對臨即的危險完全缺乏現實之理解,執意要破壞那鎖。

    他比了個手勢,說我不幹了,我先走了。

    遂翻身上牆,而男孩也就跟在後面,兩個賊便循原路撤退。

     我們或以為這故事未如預料中精彩,在那個最後終于沒被撬開的鎖頭後面,那個房間裡,原本或被預期存在着,某樣遠超過男孩們能承受的大人世界的某個悲慘乖異景觀:躺在一具棺木裡睡覺的老闆娘?或是時間老人的化身?或是預見未來三十年後一無所成的他們中年人之形貌,臉色蒼白坐在黑暗裡打電動?或是白日裡坐在那兒打電玩的大孩子,其實全是一些栩栩如生的紙折假人? 還好他們沒打開那扇後門。

     但這故事最動人的部分,其實是他描述那國小五六年級辰光:他和男孩并不同班,下午他倆不論在雜貨店盯着小電視看百無聊賴的國劇,或是在巷弄裡漫遊、闖入廢棄空屋的冒險時光,他們彼此都不知道,也從不提起白日裡各自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在那兩年内,他幾乎沒有坐過自己的課桌椅座位,每天一到學校,書包一丢便自己走到教室後面罰站。

    他說這件事其實像卡奴一樣,他遇上一個我們那年代有相當比例會遇上的虐待狂老師,每天有寫不完的功課,但他一離開學校後便時間靜止進入和男孩的巷弄冒險神秘時光。

    第一次沒寫第二次沒寫被老師痛揍罰半蹲,慢慢的積欠的作業累到像刷爆的卡債,永遠還不起了。

    他便再也不打算還了,每天在教室,他都像異鄉人獨自站在教室後面,看着那似乎和他無關的一整班同學。

     他說:“我成了一個孤獨王國的國王。

    永遠隻有我一人站在那裡。

    ” 這事他從未對男孩提及,後來他們上了不同的國中,便慢慢岔開各自的世界,幾年後他家搬到基隆,兩人更失去聯絡,很多年後他回去那個小區找男孩,他家的雜貨店早收了,他們讪讪地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已确定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考上大學,男孩念一所二技學院),男孩約了一票朋友要去唱KV,問他跟不跟去?他拒絕了。

    在等那些家夥騎機車來接男孩的垃圾時間,他提起他們小時候在巷弄裡幹的一些蠢事,包括那次功敗垂成的闖空門…… 男孩卻說他不記得那些事了。

     鬼他記得那時是在一極深極濃稠的黑暗裡,他和父親走在那片森林,說是森林,其實他的鞋底踩在水泥路面上,但他們确實是被一層又一層仿佛充當某個妖道擺設陣法之臨時演員的樹木包圍着。

    他感覺到當他們走動時,那些樹木群也移形換位跟着走動。

    他看不見樹影(因為實在太黑了),但可以聞見那些樹木的呼吸,像是每一片葉子的毛細孔都噴散它們盈滿溢出的靈魂或夢境。

     那時他大約五六歲,所以他父親是四十八歲壯年的尾聲了。

    黑暗中父子牽着手,他感覺他父親其實迷路了。

    他們似乎在迷宮般的林間小徑繞圈圈。

    周圍盡是蛙鳴和貓頭鷹的威脅性低哮。

    他父親說:“今天晚上怎麼所有的路燈全壞了。

    ” 就是那一刻,那成為他永生難忘、回憶中總無法準确形容的時刻,他們拐了個彎,在那條路的盡頭,站着兩個古裝巨人,他們面孔猙獰,浸浴在一片朱紅金黃的光裡,不,應該說第一瞬印象他以為是兩個穿着魚鱗冑甲蟒兜戴着黃金盔腰佩寶劍,一人手持長戟,一人握神鞭的天神從火海中走出,和他父子二人遙遙對峙。

     他父親似乎也驚吓了一下,然後松口氣說:“原來是秦叔寶和尉遲恭哪。

    ”像是遇見故人一樣。

    一個紅臉鳳眼長髯,一個面色如焦、濃眉怒目。

     他父親告訴他,那是用彩漆畫在兩扇門上的兩尊門神,再大一點之後,他知道那個晚上他們置身在南海路的植物園。

    更多年後,他知道那兩個宛如從暗黑之火中走出古代神祇,它們巍巍藏身的那幢燕尾翹脊屋頂的荒敗古厝,就是從中山堂原址遷過來的清末“布政使司衙門”。

     那個恍若從一片氣氛妖異、液态柔軟、植物之鬼魅占領的黑暗,突然被一陣強光霹靂推門闖進兩個重武裝天神的戲劇性時刻,成了他日後面對情傷、創痛,或無從過渡過去的死蔭之境時,一個内在絕望隧道的暗示性救贖。

     他在一張紙上試圖畫出那些暗夜裡形成迷宮的路線,以及作為路之盡頭、人界與神界邊境的建築。

    這時我已有經驗了,我知道他正描出一個他自己賦予意義的漢字。

     “這是個側躺的‘神’字嘛?”我說。

     “不,是‘鬼’字。

    ” 他說,後來他在一些場合遇見一些比我倆都小上二十歲的年輕女孩,她們對自己的生命懵懂無知,其實像被剝去殼的牡蛎與蝦蟹,把最柔軟的内裡暴露在懸浮着腐爛物和寄生蟲的池水中卻渾然不覺。

    譬如說,有一個極美麗的女孩,一邊在一間像地窖或停屍間般的昏暗小密室裡替他按摩,一邊告訴他為何和之前的男友分手。

    因為他會打我。

    他有暴力傾向。

    有一次還把我打成熊貓眼噢,害我三四天都不敢來上班。

    我不喜歡這樣。

     她說得像是不喜歡男人有狐臭或不愛刷牙這樣的毛病。

    當他表示自己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時,女孩卻睜着一雙美目說:也許是有時候我的嘴真的很賤,老愛去戳人家的痛處,他忍不住,當然就想打人喽…… 她們的四周全是靈魂有破洞汩汩流出黑色濁水的病态男人:酗酒的男人、吸毒的男人、玩女人的男人、賭博的男人、打女人的男人。

    但她們在那暗黑小房間裡,遞上熱毛巾,在他們的背上抹油,用手肘摁出暗藏在緊繃身體下的淤葷,有時抓着天花闆的鋼管,用穿絲襪的纖細小腳踩在男人們的背脊,無比優雅娴靜。

     她們說:誰叫年輕時愛玩呢? 她們說:哪一行不辛苦呢? 另一個女孩,看不出年紀(或是那些包廂實在太暗了?),一次邊幫他推油按摩着,就被他用話搭讪着套出故事。

    說原本有一個先生……他以為接下來是男人劈腿那些老套……結果車禍死了。

    啊?我有一個女兒快上高中了,又吃了一驚,我以為你才二十幾歲呢?女人則一臉迷醉握着胸部看着小幾鏡中的自己,我就是這裡肉太多了,我每天下班後,就去健身房跑跑步機,讓自己出一身汗…… 他想:有一天我會老去。

    這些女孩也會慢慢老去,然後我們就變成阿公店豆幹店裡的老色鬼和媽媽桑。

     那段時光,他總睡不着,夜裡躺在床上總聽見冰箱裡制冰機冰塊墜落的聲音,馬桶水箱從按柄鏽蝕洞口漏水的滴答聲,或是遠處馬路上那些空出租車像孤獨的燈管魚在水族箱裡巡梭的車胎碾過柏油聲…… 他幹脆起來熬夜看DVD,白天則繼續工作,最長紀錄他曾一個月沒合上眼,即使吃了醫生開的像Stilnox這樣的強力安眠藥仍是睡不着。

    有一次他看到一部叫《越獄風雲》的美國影集。

    有一個家夥是建築結構工程師,他為了救出他冤獄被判死刑的哥哥,把他用渠道弄到的整座監獄之建築細部平面圖全刺青紋在自己身上。

    故意搶銀行,帶着這張活人皮逃獄地圖混進那座監獄,隻有他可以把他哥哥從死亡中救出。

     他那時想:如果在我的身上刺青一張逃亡地圖,可能得把這些女孩在這些密室裡說的故事微縮成一張像芯片電闆的回文圖吧?但是要救誰出來呢? 也許我會死掉吧?像這樣一直不睡覺,有一天他躺在其中一間密室任那個有高中生女兒卻穿得像二十來歲辣妹的女孩按摩,他突然被像那些填海堤的水泥塊那麼重的疲倦沉沉地壓住。

     對不起,我可能會睡着喔…… 他真的在那張暗室裡的小床上睡着了。

    并且做了個無比立體、仿佛深深珞進靈魂灰色深處的夢。

    在那個夢裡,世界又回到他父親的年代,像幻燈片膠卷一般的暗褐光度;空蕩蕩的馬路上有胖墩墩的公車沿站停靠,日式建築的屋瓦上恣意爬着小紫花的九重葛。

    木頭杆的圓頂罩路燈,拿着蒲扇穿着背心腆着肚子的外省漢子坐在自家門口的竹躺椅上乘涼,蝴蝶成群如蒼蠅圍着銀色垃圾筒飛舞。

     他坐在公車上,哀傷地看着窗外緩緩流逝的街景,那些昔日之街的景物。

    馬路邊的大溝圳。

    三輪闆車,委托商行櫥窗裡沒套上洋裝的白色塑膠人偶,那些鬼魂般面無表情上下公車的昔日人們,男人們穿着皺巴巴的西裝褲,女人們穿着露出胳膊膀子的連身洋裝,男人整體較現在男人黑痩,女人整體較現在女人豐腴…… 回到童年的、弄子盡頭的老屋,紅漆白細槽木門上的春聯已被撕去,左上角殘紙撕未淨處貼了一張小白紙,上頭寫着:“喪制”。

     他又回到許多年前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突然一扇門打開的時刻,這次把他從那絕望與恐懼之淵拉起的不再是兩尊發光的猙獰神祇,而是孤獨坐在昏暗客廳裡啜泣的,他父親的鬼魂。

     那個老人用一種無助的眼神看着他,說:“你媽媽走了。

    ” 那恰與真實颠倒。

    走的人是您啊。

     他父親過世迄今已三年,那個傷害與哀恸的實體性深深超出他所預料,他母親徹底垮了,成為一隻老婦外形的孤雁,她的膝蓋壞毀,走路時兩腿明顯扭曲,不久前還檢驗出脊椎骨有兩根早已折斷,似乎連想退化成古老失憶之魚都不得全形。

    且常沉溺于少女時期和當時年輕的父親之艱苦戀情。

     他則和妻子形同離婚,内心深處隻覺舉世茫茫無真正可信任之人,不同階段的摯友在不同時期或細故起嫌隙或莫名疏遠,有時任着一雙孩子奶獸柔軟在他肚腩爬上爬下,心裡想:“有一天你們也終将棄我而去。

    ” 在那個夢裡,那扇光源盡被某種邪惡意志吸去的黑暗盡頭之門終于打開。

    但這次,華麗的神祇不再降臨,隻剩下那個仿佛用漫天風暴将原本靜止美好昔時悉數席卷而去的佝偻老人。

    他期待的戲劇性救贖時刻似乎并未出現。

    他歎口氣,把那個瑟縮成孩子模樣,一臉驚惶的父親鬼魂擁進懷裡,輕輕地拍着它的背,安撫着…… 母親我們在F君追思會後的那個夜裡投宿在他家。

    他的母親是個悲傷的婦人,他們家似乎是兩幢透天厝以奇怪的空中走廊方式連接起來,所以置身在建築的内部,恍如迷宮。

     我不知為什麼,他們安排我住在F君的房間。

    事實上我和他在這群朋友裡,隻算泛泛之交啊。

    我看着那房内堆疊的“高中生書房雜物”,疊好的恤、田宮模型太平洋海戰日本艦隊群、書櫃裡的漫畫……所有東西纖塵不染,才意識到原來他已死去二十多年了。

    床褥枕頭似乎還留有那個少年的汗味。

     但這幢屋子真的很舊了,我發現牆闆是木頭隔間,且房間大得離譜,貼着牆堆滿一排排肉色寬膠帶封住的紙箱。

    一種奇怪的懷舊氣氛。

    我們各自被安排單獨待在這巨大蜂巢般舊建築其中一間房,互相不知道其他人睡在哪。

    且這些房間并不像旅館走廊兩側那一整列挂着房号門牌的齊整房間,而像立體積木,大小不同,高低參差在這些淘汰的工廠機具、零件和裝封紙箱之間。

    F君的母親,似乎在這漫漫長夜,提着一串鑰匙,一間一間叩門,造訪這些她死去兒子少年時光的故友,和他們并膝坐在床邊,以一種夢遊的節奏,回憶那個輪廓模糊死者的種種往事。

     當她站在我房間(其實是她兒子的房間)時,我試着婉轉向她道歉,這麼多年過去,我确實不記得……不記得太多關于她兒子的細節。

     這個良善而悲傷的婦人,似乎沉浸在一種拒絕時間之流的泡膜中,固執地說: “哪裡,我剛從他們的房間告辭出來,幾乎每個人都指出,寫小說的你,記得那時班上每一個人的零碎瑣事——即使是最不被大家記得的暗淡家夥。

    ” 但是……但是…… 靈光一現。

    我突然想起,髙中時某一次期中考考完,我和一票家夥來到F君的家(并不是現在這幢老舊的房子)。

    他父母并不在,像所有人在中學年代認識的富家子,從他的房間櫥櫃拿下那些宛如博物館典藏,發出神物光輝的,各型号組合金剛機器人。

    我并不擅此道,但也能感受那些頭戴獅子鷹鹫盔,身着金、銀、電藍、柿紅、明黃冑甲,手中拿長戟、青銅盾或火箭炮的機甲戰士,任一隻都是超過同齡少年經濟能力的夢幻逸品。

     他也拿了一些Playboy、《閣樓》雜志,炫耀又夠意思地和我們分享。

    我們還躲在他卧室裡偷抽他爸爸收藏的雪茄。

     主要是,我想起來了,我在夢中對那母親說(唉,放下吧,您和死神的那一盤對弈早就結束了,您把我們拘在這房子裡,像森嚴布陣的騎士、魔法師與城堡,雖然我們已不是當年的少年玩伴,我們的眼皮覆滿牡蛎,兩頰的皮肉因孤寂和縱欲而下垂,歲月累積的殘忍使我們确可以成為困惑死神的剌客團,但是,作為國王的那枚棋子,早在許多年前就被抽離這棋盤了): “對了,他似乎練了一手飛刀絕技。

    ” “飛刀?” “我記得他書房的門後,千瘡百孔,全像用起釘撬亂戳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窟窿。

    那些凹坑露出的木門内部肌理和粉末,竟像被強力膠腐蝕的保麗龍一般。

    我們問他這是幹啥?他說他在練飛刀。

    那些洞全是他反複練習時留下的,他神秘兮兮的模樣在我們少年夥伴間像唬爛一般。

    但他接着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柄銀色的狹扁小刀,有點像外科手術刀,或像面包塗奶油餐刀将鋒刃磨利,一個舉臂翻刀,剁,那柄刀就被他射釘在門上,我們全部鼓掌喝彩。

    主要是,飛刀和飛镖完全是不同的重心和勁道,我們其他人拿起他那把刀,也試射了幾次,全部撞門墜地。

    ” “我倒完全不知道他在玩這個……”他的母親充滿感情地說。

     “另一次則是,我們幾個同學一塊去石碇的那條景美溪上遊烤肉,我是旱鴨子,和另外兩個家夥留在岸上堆炭取火,他則和另外兩個會遊泳的,在那岩石堆間的溪流裡泅泳。

    那天的水流其實非常湍急,”這樣回述的時候,我的眼前似乎又清晰浮現正午熾陽下飛滅的白色水花,如此晶亮耀眼,将遠處其他聲音全掩蓋掉的轟轟溪流聲;以及溪床正中一塊像卡車鬥那麼巨大的灘石,下方青色的,直視令人暈眩的打旋的一段較靜止的水潭。

    “突然,就在我的眼前,我不記是他腳抽筋還是踩空到水面下某一塊陡降的河床深處,無聲地,他的一隻手死命攀着一塊巨石底的凸棱,身體在那急流中載浮載沉。

    我和他相距不到三米吧,我看到他的眼睛深處,一種像Discovery影片中那些蹬羚或斑馬之類的草食動物,被獅子或鳄魚捕獲,後半身已被銜咬住無從脫身時的漆黑眼睛。

    我撲過去抓住他另一隻從水裡伸出的手,濕漉漉且吓人的冰涼。

    那時他原先抓住石棱的那隻手已滑落,所以是整個人被溪流猛力沖襲拉扯的力量全加在我的手臂上。

    我整個人其實是摔跌在大小礫石上,并且像失去語言的土著張大嘴從喉嚨深處恐懼地大喊……” 啊——啊——啊—— “後來是其他人發現,一齊沖上來,才合力将他從那激流中拉上岸。

    但我不知道那之間經過了多長的時間,我抓着他的手,随着那遠大于我的力量劇烈擺蕩,似乎我抓着的已是一具沉在水流中的屍體,或者我下一秒終将力氣放盡松開握住的手指……” 說完這段回憶後,我和他的母親沉浸在幾分鐘的靜默裡,似乎各自被這段往事騷動,得花相當克制工夫才得以平撫情緒。

     “我不知道……”他的母親才開口便啜泣起來:“原來他也可能在那次,更早之前,就離開我……” 事實上,我想任何人換作我的角色,也都無法說出一句适恰的話,來安慰這個悲傷的母親。

    但是她突然啞着聲對我說: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似乎從她走進這個房間,不,從這個夢境開始,我們還在這幢迷宮般的房子裡盤桓時,我就預感到這個結局了。

    在那個夢裡,他的母親仍模糊停留在他十六歲過世時那個中年婦人的形象,但真實中,我卻已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了。

     “好。

    ”我說。

    我任由她像抱着她那個如果未消失仍在時光中持續變大,然後開始朝衰老傾斜的兒子,緊緊摟住我的身體。

    我的那裡脹得好大,但整個人的眼睛、鼻腔、嘴巴、耳朵,皆被一種難以言喻,像淤泥像膠凍的巨大悲傷給填塞。

    隔着她穿着的絲綢暗花布涼涼滑滑的觸感,我感到她肩部鎖骨像鐵條一樣沉凝的質感,還可以聞到從她頭發間浮晃的、淡淡的晚香玉發膏氣味。

     “這就是母親的味道吧?”我便在那個夢中的房間,無比哀恸,不能抑遏地哭泣起來。

     地圖他另外畫了一張鳥瞰圖,那是一個漢字的“回”。

    “回”的外圈是這個舊式宅院的外牆(因為是鳥瞰,我們無法看見那在漫長的時光河流裡浸泡而變得腴軟的牆面,上頭布滿的青苔和石灰粉垩剝落後露出的熏黑紅磚,或是晶晶發亮插在上端的茶色酒矸玻璃裂片);内圈則是房屋主體。

    他在内圈的那個“口”裡猶畫了一格一格大小不一的屋内隔間圖。

    這使我想起某種名為“GoogleEarthOnline”的衛星空拍地圖軟件,你可以由地圖的三個按鈕找尋某個大陸上的某個國家的某座城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