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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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見圖尼克這個人,是在我父親的葬禮上,說是葬禮,好像也沒有一個像話的儀式,那是一處連殡儀館都說不上的鄉下火葬場,在一片像稻埕的水泥空地邊角,有一排隔成三間停死者棺木和簡易靈堂的破舊平房,周圍荒煙蓃草,若不是空氣中飄着那重煤油燃燒味和一種鼻腔纖毛裡過濾不掉的粉塵細末,不知情的人或會以為那是一排荒圮的土地公廟或廢棄的軍用倉庫之類的。

     我記得那時小桃父親(如今我有時仍幾乎沖口而出稱他“我嶽父”,其實後來我和小桃分手,和她家人幾成陌路,但當時我和她家每一成員的關系,幾乎已像是家人一樣。

    即使他們對我這可能是未來女婿的家世背景極不滿意,但由于小桃總刻意帶着我參加他們每一次家庭聚會,我便在一種奇異的沉默關系中,像個影子黏附在這個對外人并不友善的家庭中)把他的舊奔馳車刷的停在那片廣場前,然後一堆人下了車。

    小桃那時正和我妹妹一道用往生咒黃宣紙折紙蓮花,她低聲對我說: “那是二姊的男朋友。

    ” 我很難清楚描述我在那個狀态下第一次見到圖尼克時的複雜心情。

    他置身在小桃那輪廓極深有一雙美目的母親,和幾乎像那美麗女人年輕翻版且更高氣質更優雅的二姊,以及那個一臉心不在焉十足大男人氣派的父親之間,我似乎同病相憐地看見一個命運與自己相近的“難友”。

    但難免有一種暗自在心中比較的微妙情感(如同小桃總有意無意和她二姊暗中比較)。

    我注意到這趟車是由圖尼克當司機,這當然很符合我嶽父,哦不,小桃父親的作風。

    準女婿就是司機兼在後面提東西的長工。

    但我心底竟有一種輕微的妒意,這家夥似乎比我更融入這難相處的一家人裡。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覺得保持半步亦步亦趨在小桃父親身後的這個男人,臉上除了拘謹、焦慮,還有一絲不耐煩的神色。

     我想小桃的爸媽或都非常詫異我父親的棺柩停放在這麼寒碜荒涼的地方,他們倒是全部穿着極正式而鄭重,小桃的父親帶頭上了香,她的母親紅了眼睛拿了厚厚一袋奠儀交給小桃。

    奇怪是某種害羞或有錢人的倨傲,使她從頭到尾沒看我一眼,我想她感傷自己女兒未來要嫁人這單薄人家的成分要大些。

    倒是牽着妹妹的手,像逗孩子那樣和她聊了幾句。

     其實我父親過世時已八十幾歲了,記憶中似乎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是個老頭兒了。

    我母親足足小我父親二十四歲(他們倆生肖都屬虎),但大約在我十二三歲時,她便因糖尿病并發症去世了。

    我對她沒有很深的印象,不幸的是那個病遺傳給我妹妹,使得她從小便頻繁進出醫院急診室,幾度全身插管我都以為她會就這麼死去。

    即使她現在已二十幾歲,個子樣貌卻像個十歲不到的小學生(事實上因為她的病和家境,很早便辍學,我妹妹的心智也完全像個小孩),但她的臉卻因代謝異常脫水浮腫,看起來像個疲倦虛弱的老婦。

     我父親的過世并沒有給我帶來多大的情感沖擊,倒是他臨終前一直抓着病榻邊小桃的手,像哀求般反複說: “李伯伯求你了。

    别扔下我們耀祖,我替我們李家祖先謝謝你了。

    ” 也許他和我一樣,從頭到尾便迷惑小桃這樣的女孩為何會看上我這個窮小子?并且打從心底相信:她隻是一時豬油蒙了心,隻要哪天猛然驚醒,一定會棄我而去。

     我猜小桃的母親必然帶着相反的情感,也這麼盼望着。

     ——嫁去那樣的人家,你要照顧那樣的妹妹一輩子吔。

     ——而且那個病是家族遺傳,不要騙自己了,如果懷孕了是女兒,你要不要冒風險把她生下來? 說來我和圖尼克幾乎就會變成所謂的“連襟”,後來我們卻成了一點關系也沒有的人,人世确實無常。

    但是當時我完全不能想象“我和小桃有一天會不在一起”,可以說就像小學時有一個家夥問我“為什麼螞蟻可以無視地心引力,任意在垂直牆面甚至天花闆上自由亂跑不會掉下來?”時,告訴我一個肯定謬誤卻充滿哲理的答案: “因為它的想象力不能理解三度空間的存在,它以為世界是一個無限延伸的二度平面。

    ” 如今每思及此,我便會為一種遠超出“我和小桃不在一起”的真實感要巨大許多的悲傷所吞噬。

    那個認識是:無論當時的我如何努力,我和小桃最後仍是得分開。

    無論當時有多少個私密時刻,我帶着不安或隐約的虐待快意,要小桃發誓她絕不離開我,而她也帶着一種決絕毀滅的表情甚至滿臉淚水對我說: “哦,我發誓絕不,絕不離開你。

    ” 最後我們仍是得分開。

     圖尼克那時或早已預見那個“我的想象力無法照見”的不幸結局,或者借用他的說話方式,“問題不在我們,問題在超出我們的那個結構。

    ”如今回想起來,幾乎極少幾次我和圖尼克撇開小桃一家人的獨處時刻,唯一的話題便是他不斷勸我“趕快,不論用什麼手段,先把小桃娶到手”。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那個處境下兩個男人沒話找話的方式(圖尼克總是焦慮地掏出煙來,直接這樣開場:“你到底計劃好了沒什麼時候和小桃結婚?”),後來我心底确實有點惱了,表面上我耐心溫和地對他解釋,我的生涯規劃是打算再拼個幾年,等事業上有點成績或至少存一筆錢,再向小桃爸媽提親。

    但我難免暗自嘀咕“老兄你也管太多了吧”?如我前面所說,我對于圖尼克,總還是有一種私下比較的心情。

    這可能多少也受到小桃作為老幺總喜歡和她二姊比較的影響。

    我和圖尼克都是所謂的“外省人”。

    我們的父母同樣都沒有留多少恒産給我們(這是許多次圖尼克在對我分析、直陳利害後,我才理解),但我們之間究竟還是有極大的差别:他的父親是個老師(據說他祖父當年在大陸還是國民黨政府裡職位相當高的鐵道官員之類的),而我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兵。

    他年紀大我十歲,當時已是個小有名氣的小說家,能言善道,常用不标準的台語逗得小桃母親和小桃姊妹那幾個美麗女人笑得花枝亂顫。

     在我父親過世那年年底,圖尼克和小桃二姊舉行了婚禮,那個婚禮的排場我可能奮鬥十年也無法給小桃一個同樣規模的夢幻演出(是的,我打從心底認為“婚禮”這件事就像過年的鞭炮,一場熱鬧繁華,最後就是滿地滿水溝紅紙碎屑的狼藉垃圾)。

    他們在圓山飯店包下一層禮廳,席開六十桌,冠蓋雲集。

    提親的過程完全按照小桃父母開出的嚴苛條件和繁瑣講究之古禮。

     那之後,偶有圖尼克(這時小桃已改口喊他“姊夫”了)和我獨處,又掏出煙來一副說客架勢:“趕快和小桃結婚,不要管風不風光,先辦了再說”,“我們外省人……”這一類談話時,我心裡總頗不是滋味。

    甚至懷疑是不是小桃透過她二姊,二姊再示意這個“二姊夫”來對我施壓。

     那段時光,小桃和我維持着一種安靜的情侶關系。

    一個禮拜有兩三天,她會開着她那輛裝了粉紅蘇格蘭格條紋HelloKitty椅套的福斯小車南下,像鶴妻一樣來我家陪我那個外表像老太太的妹妹,幫我們清掃那幢父母早已不在的破舊透天盾。

    她會自己一人爬上那後來我們兄弟不大願意上去,隻堆着一些無用桌椅、棉被、紙箱的二樓,把所有的窗打開,讓陽光和新鮮空氣湧進。

    她幫我們洗掉水槽上堆滿的油膩碗盤,把我和妹妹堆在浴室門邊的髒衣服髒襪子(甚至包括我的内褲和妹妹的内衣褲)洗了晾了,然後一件一件漂亮地折好。

    當時我并沒有太在意這些事,我朦胧地感覺,小桃在那幢空屋爬上爬下忙活着這些事時,心裡肯定是以“這個家未來的女主人”自居吧? 小桃之前有個男友,家裡是開五金行的,後來他父親不知是為人作保或軋票子,向地下錢莊借貸,還不出來而“跑路”。

    那家夥似乎還曾哭哭啼啼向小桃的母親借了一筆錢。

    小桃父親開的那輛舊奔馳,據說就是那家夥父親原來的座車。

    小桃不太提起這段感情,那似乎是她的初戀。

    或許這也是我和她之間的戀情,從初始便感受不到那種我想象中戀人間該有熱情,而有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哀感。

     當然我絕想不到最後我們還是分手了。

     我後來想起許多該發生而未發生之事,一切如風中迷霧,即使事情從頭再來一次,我必仍然摸不着頭緒,看不見全景。

     我印象極深的一個畫面是,有一次小桃帶着她二姊、圖尼克搭火車到我外公外婆的老家大甲,我和妹妹小學時有好幾年是被托養外婆家,所以這個小鎮于我幾乎算是童年故鄉。

    我想我平常不太給人“外省第二代”如圖尼克那樣鮮明的印象,或因為這段不算短的成長經驗。

    但其實我對我的童年,大甲這個小鎮,我和妹妹投宿在外公外婆(他們後來也都過世了)家那段時光的回憶,全部淡薄而模糊。

    我父親是個近乎不識字的老兵,他的年紀比我外公還大,我也不清楚當時外公外婆為何會把他們的女兒嫁給那麼一個沒有恒産的老芋仔。

    有時我知道一些文章(也許是類似圖尼克這樣的人寫的),提到他們的外省父親在大陸的哪一省還有哪些親人,或是一九四九年他們逃到台灣來之前的一些故事,我則從小不曾聽我父親說過這些。

    如我前面所述,在我很小的印象裡他就是個老人了。

    他的口音非常重,一般人可能不太聽得懂他說的話。

    那次在大甲,記憶中小桃的二姊大着肚子,似乎是懷孕了,來向鎮瀾宮媽祖娘上香許願祈福。

    很不幸,後來那個胎兒還是流産了。

    但若是這樣,按常理判斷,二姊當時的肚子應看不出有身孕的模樣。

    也許是我受到小桃耳語告訴我“二姊懷孕了”的暗示,便修改了記憶也說不定。

    總之,小桃表現得像是她已嫁給我,且我們定居于此,一副在地人熟門熟路的模樣,帶着大家參觀草席工廠、老建築、吃四十年小店的綠豆冰。

    我們自然也帶他們到廟埕外擠滿向觀光客兜售粗俗紀念品小攤的鎮瀾宮。

    奇怪的是,二姊到了廟門口并不肯進去,也許是一些老輩習俗怕神氣沖到了孱弱的胎兒。

    但那圖尼克,卻和他外貌極不相符地,一走進那香爐煙陣彌漫的後面,便跪了下去,朝正殿匍匐前進。

    他祭拜時那種莊嚴肅敬的背影讓人會想到某種類似大巫師或祭司的形象。

     我最後一次和圖尼克以這種暧昧身份(我們似乎是某一個完整穩定恒星系最外緣兩顆冥暗近乎不存在的小行星,原本從無垠漂流的外層空間暫時被拉扯進這一家族層層如洋蔥皮的引力圈。

    我終因質量不足被甩出這個恒星系。

    而圖尼克……怎麼說呢?我覺得他始終以一種奇怪的運行魔術讓這家族的星體們以為他也按着某一圈軌道繞圈。

    其實不!他根本在另一次元建立了一整套亂七八糟、忽遠忽近,像雞蛋弧形又像彈簧線圈的奇異出沒路線)相見,是在小桃終于宣判離我而去——不僅僅是我這個人,還包括我那個退化成爬蟲類的老妹妹,我死去父親的哀求,以及我們如果結合可能會生下那不正常基因的不幸孩子……全都在她生命中永遠抹去。

    而且小桃選擇了一種也許對于她自己的軟弱不忍十分有效率,但對我而言卻殘忍異常的手段:她突然消失了。

    在我們某一次較激烈的争吵(其實和其他情侶相比,實在平凡極了)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的手機關機(許久後我才知道她根本換了一組号碼);她不再出現在我們家;後來我憋不住打過幾次電話去她家,全被她母親(原本可能成為我嶽母的那個女人)冷淡猶豫的聲音擋了駕。

    她告訴我:小桃到美國去了。

    我也幾次偷偷将車子熄火停在她家樓下的巷子裡,想在她回家時堵她。

    她卻真的像蒸發不見了。

     我那時才醒悟:在我和小桃的這場戀情,自始至終我唯一的一張牌就是小桃。

    一張絕門牌。

    我原先不以為意:愛情或婚姻本來不就像是兩個人在一電話亭裡絕對孤立于外面世界的事嗎?但我錯了。

    隻要小桃一翻手将她自己那張牌打成反面,她便隐沒入花色完全一樣的家族牌海洋之中。

    我沒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網絡或渠道可以重洗搓洗那副牌,重新找到她。

     任何努力都沒用。

     後來我去找了小桃的二姊和圖尼克。

    他們是那整個家族唯一對我善意之人。

    但我那次的表現非常差勁,小桃的驟然離去讓我失去了該有的禮貌和自持。

    我不斷像一個被戴了綠帽的丈夫追問小桃為何會遺棄我的推理細節。

    我記得圖尼克和我坐在他們家的餐桌,我們頭頂上的古董罩燈非常熱,弄得我和他兩人額頭上皆布滿一粒粒汗珠。

    圖尼克像對個男人那樣在我和他面前各放了一罐冰啤酒(這點我非常感激他),他一根煙接着一根煙,但總沒抽幾口,又将它們捺熄在一隻極大的青花瓷煙灰缸裡。

    二姊則在一旁走來走去,開冰箱、洗碗盤,或是煮一鍋什麼難料理的湯,我不記得了。

    但她臉上暗影晃動始終帶着一種壓抑的憤怒,似乎她也對小桃這樣的行徑非常不諒解,事實上,我一直認為,小桃的二姊在内心深處是個比圖尼克要正直且溫暖的人。

     圖尼克告訴我:沒錯,小桃有了新男朋友,而且這次,這次那家夥非常符合本來該是我嶽母的,小桃母親的期待。

    他是獨子,父親是台灣赫赫有名一家大建設公司退休的實力派核心高層,這不是重點,他的祖父是桃園一整片土地的地主,包括陽明山、信義計劃區都有一塊市值天價的地,還不包括美國舊金山那邊的房地産,而他父親也是獨子,這意味着,這家夥将來可以繼承十幾億的遺産。

     而小桃真的和那家夥到美國去了。

     這個家夥早在我和小桃吵架之前半年就出現了。

    甚至在我父親的葬禮,小桃像個貞靜未過門媳婦,低頭和我妹妹在靈堂折紙蓮花的時候,這位M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