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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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的漫遊中,經過了東方暴虐寒林、北方密叢寒林、西方金剛焰寒林、南方骨鎖寒林、東北狂笑寒林、東南吉祥寒林、西南幽暗寒林和西北啾啾寒林。

    他在那樣常人不堪忍受的怪異視覺之旅中,逐漸變成一個陰骘而早熟的少年。

    那使得他日後重返人群,不論是在印度時期,或後來獨自到台灣,他與人的關系,始終帶有一種衆人不覺唯有他一人聞見,生香活色的白色人肉從骨架上剝下,再風幹變黑發臭的惡心感。

    一種空蕩蕩的惡心。

    那像是某種錯誤的地圖繪制術的投影法。

    他曾從旁經過的外在世界早已消失,所有的高山、高山上的湖泊、湖泊旁像動物一樣的人類或其實遠比人類害羞的牦牛、藏羚、野驢,早已成為一幅濃縮隐晦的地圖。

    他用他的餘生,靜默地在内心裡繪制它們。

    那些用大炮轟擊獨立寺院的藏軍,或是以火繩槍反擊的武僧;那些把手指浸油燃燒成焦黑火炬以“供佛”的狂執信徒;那些絡繹在茶馬古道以騾子馱往八廓街批賣的茶葉、鴉片、絲綢、瓷器、香料;或反向的羊毛、藥材、藏毯、麝香……圖尼克想:他的父親随祖父一行人(那群修鐵路的)按當初西夏最後一支騎兵隊流亡路線,由甯夏一路往西南進藏,而後獨自落隊,迷失于那片地圖上以深紫色神秘褶皺标示的高山迷宮裡,其時正是一九四九、一九五0年之交,恰正是中共人民解放軍由川進藏,六神無主的噶廈政權和剛即位的少年十四世達賴以請神擲卦決定神王之國是否要與那個唯物史觀的新中國政權談判。

    圖尼克問他父親:你和畫面裡的那些人交談了嗎?他父親說:什麼意思?圖尼克說:你和他們交談了嗎?還是像默片,像那些壇城的妄幻宇宙拟仿,像那些用酥油捏出惟妙惟肖、糊栩如生的亭台樓閣、天女羅刹,那些佛吞在肚子裡的“世界”? 圖尼克的父親說:我當然沒和他們交談啦,我又不懂藏語! 所以你也隻是闖入、經過、離開。

     所以你也隻是異鄉人。

     所以你隻是漠不關心地穿過那個覆滅中的神的國度。

     但是等那幾個家夥陸續醒來,并且發現這個小空間裡多了圖尼克這個人,他們并未如他之前處于一種緊繃焦慮之等候狀态地,出現對空間遭陌生人傾軋之敵意。

    睡在圖尼克床鋪的那家夥甚至在迷迷糊糊的狀态下,迅即向床頭靠窗那側蜷縮彈身讓開。

     “哎,哎,小兄弟,這是你的床對不?” 他們以一種對自己人的親切熱活招呼他,“唉約,這一覺睡得真颠。

    ”“啊,這是到哪啦?”兩眼茫然看着車窗外,對面上鋪那個把西裝外套披在肩上,從口袋掏出煙來,一臉惺忪地點着。

    他們像是某一間牢房裡的獄友,圖尼克是新被關進來的犯人。

    他們見怪不怪,不特别招呼他,但也沒冷落他,似乎他杵在他們之間是天經地義最自然不過的事兒。

     “小兄弟打哪邊來的?”對鋪那個年紀較其他三人稍長,單鳳眼,眼袋如肉瘤。

    圖尼克想不起來之前在餐車叱罵那幾個女人“假洋鬼子”時,最中氣十足的聲音是否便是這個腔調。

     像是……低級的迪斯尼鬧劇卡通,一隻被追殺的老鼠戴了貓咪的面罩誤闖進貓的俱樂部裡。

    圖尼克說:“台灣。

    ” 沉寂了大約有二十秒。

    隻聽見單鳳眼抓着幾隻一抓即扁的免洗塑膠小杯,咕突突地往内斟酒。

    或者決定相信,之前在餐車的那一幕,這小子并不在場。

    “喝酒,四十塊一瓶的紅旗二鍋頭,嘗嘗看怎麼樣?” 圖尼克雙手捧杯,抿了一小口,像戲台上的淨角,兩眼驚奇圓睜,一手舉二指直晃,“哎?”一飲而盡。

    “好酒!好酒哪!” 這戲劇性的做作逗得卧鋪裡其他四人大樂。

    上下左右全伸手來向丹鳳眼老大要酒。

    “哎,我們這台灣小兄弟内行,這酒比那些五糧液、酒鬼啊,那些高檔酒要好。

    ”“這小兄弟有意思。

    ”“還有貴州茅台也好喝。

    ”“好喝?”“嗯,好喝。

    ” 現在他在他們裡面了。

    他和他們一塊在這禁閉空間裡吸着煙,用免洗杯喝二鍋頭,真正像監獄裡的牢友拿着牙刷漱口杯蹲在水槽邊哈啦,原本占他鋪位那個消瘦身材的,眯着眼問: “小兄弟,你大老遠從台灣,坐這火車進西藏,是旅遊呢還是公幹?” 圖尼克說:“我祖父在解放前,是國民黨的鐵道官員,他是在西北建鐵路的。

    這一趟車,前頭的某一段鐵軌,說不定是我祖父他們修的昵。

    ”當然他也說了一遍祖父、父親、二奶奶和一群流亡官員,沿甯、甘、青海進藏,再攀越喜馬拉雅山到印度的故事。

     “小兄弟有心。

    ”他們說。

     于是在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