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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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彌漫,人臉因車體規律搖晃或酒精醺迷而顯得不真切如皮影的軟卧鋪裡,像培養皿裡的單細胞生物,自然而然透過細胞質裡的染色體碎片與殘臂,懸浮漂流地交換起身世了。

     四人之中隻有單鳳眼老大在西藏待過幾年,他說:“三年是一個關卡,一般援藏幹部,在西藏待到三年,十個有七個就犧牲了。

    高原含氧量低,很準。

    第三年,你的肺為了适應,慢慢變大,壓迫到胸腔,一般叫肺氣腫,其實就是肺給撐大撐破了。

    頂得過第三年,那就沒事了。

    ”四人之前全是退伍軍人,丹鳳眼老大還在西甯、拉薩間跑了幾年長途巴士,遠一點的,也跑川藏公路;也有客人找他,從北京拉車進藏的。

     “有一年,拉幾個北京人,車過了西甯便問我哪裡可以買到槍,聽說化隆那邊從前是兵工廠,村子裡每家人都會自制槍支。

    我說我不知道,你們不是要進藏嗎?幾個家夥,嘿嘿冷笑,說,兄弟,有沒有看過殺人?後座三個就往前湊,胳膊搭在我座椅靠背,有一個還拿手槍柄輕輕搔我脖子。

    我說,兄弟,誰沒看過殺人?不過請你們坐好了,我膽子小,手一發抖便握不穩方向盤。

    看見對面車道那過來一列軍卡車沒?我一個閃滑撞上去,一條命賠四條命你們說值不值?” “他們這才笑嘻嘻靠回坐好,說,兄弟,我們開玩笑的。

    好了,第二天晚上,我的車上了唐古拉山,五六千米海拔,其實趕一下天亮前可以到拉薩。

    我就故意在安多停歇。

    哈哈!那幾個漢子,不是橫得很嗎?全部捂着嘴嘔吐,臉變成紫色,講話聲音像貓一樣細。

    他們喊我兄弟,大哥,求求你帶我們往拉薩去,要不就回頭。

    我們加一千塊人民币,我的哥們受不了啦……我說這不成,我的車胎要休養不?我的引擎要休養不?給我在這個小鎮好好待一晚,爺兒們還要去找老相好聚聚……” 衆人撲哧撲哧地笑。

    圖尼克知道,除了他,其他人聽這故事可能不下十次了,但他們還是一臉真摯地笑着。

    如此更可看出丹鳳眼老大在這群人中的分量。

     然後,整個空間突然像嗑藥後所見變成一圈圈環繞着馬戲團老虎的烈焰火圈。

    爆炸聲響,玻璃碴從他下方像礦泉水廣告的水滴一片銀光地朝上浮升而起,這時他才意識整列車廂在翻轉。

    鐵皮車殼像青蛙的肺朝内縮再膨脹。

    他聽見許多女人的尖叫聲,聞到一股烤肉焦香混着橡膠鞋底融化的腥臭,靠,不會是我的腳被煎熟了吧?當天旋地轉停止後他開始像噴水器那樣嘔吐起來,因為他看見單鳳眼老大的頭恰好夾在凹陷的車壁而被擠爆了。

    眼珠掉出來,臉扭皺成搞笑藝人皺鼻裝小籠包的模樣。

    另三個人應該都被甩出車廂外活活摔死了。

    他自己滿臉是血,他原想:慘啊,不會是頸動脈吧?用手一摸才安心,不過是靠耳側的臉頰被利物割開一道口子。

     爆炸聲仍此起彼落地傳來,可能是原來的貯氧槽漏裂了吧。

    較遠處甚至聽見卡賓槍射擊哒哒哒哒哒哒的零落聲響。

    難道真的是遭到恐怖分子搞軌攻擊,列車上未陣亡的随駐武警以扭曲的車體為掩體還擊。

    圖尼克試着從腴軟金屬、碎木、大小玻璃淚珠、沾了各式液體的棉被、行李箱、飛舞的紙張……中掙爬而出,探頭站在那熾亮陽光卻冰冷不已,滿眼盡是像女體柔和弧線起伏的灰綠山巒的高原曠野,空氣無比稀薄,這是他早就知道的。

     在列車像垂死金屬蜈蚣翻倒拖曳垂挂而下的他們這低地的上方,有三個巨大的怪物,逆着光在拔鐵軌,逆着光,一個長着麒麟頭雷公嘴,背後張着一對醜陋的小肉翅;另一個則是綁着沖天髻、肚腹系一條紅肚兜其餘皆袒胸露臀的不男不女小孩;還有一個,哈,他突然因在這不可能的異境遇見舊識而熱淚盈眶,那個一身胡人裝束的,不正是安金藏嗎?雖然他一臉夢遊者的凄迷茫然,眼瞳中的黑核仿佛被用鑷子摘掉發出銅币的銀色霧光。

    要不是那大小比例,眼前那真實無比冒着黑煙的火車災難場景,以及環繞着所有這古怪一切的整片駱駝草覆蓋的幹淨構圖,他或會朝着那幻術大師大喊: “喂,這裡就是你替那座旅館挑好的建地嗎?” 那三尊巨大無比的,從他夢裡弄錯比例跨涉跑進這場景的怪物,像殘虐的男孩拔昆蟲薄翅那樣專注地把原該平鋪在地延展到遠方,他祖父和父親當年逃逸消失之處的平行鐵軌,拗折朝天,如從土裡扯出植物的稂須,不斷拉扯,另一邊即不斷在刺目強光中像被外族人用槍指着的兩條屈辱柔順的手臂,高舉投降,失去平視、想象的地圖,既非控訴又非祈禱,指着無限透明的藍色天頂,不斷蜿蜒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