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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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床位的那個),就是剛剛在餐車為了抽煙和另一桌女客發生沖突的那些家夥。

    他們皆穿着深色的西裝褲,那給人一種多日不洗、藏污納垢的印象。

    睡上鋪的兩個連漆皮鞋都沒脫,像死屍那樣垂着一隻腳在半空。

     圖尼克坐在他床鋪(現在那上面躺着一個喝醉的陌生人)邊沿,他想:我該摸摸鼻子抓本書再回去剛剛那個餐車呢?還是就坐在這兒等這四個粗蠻無禮的愛國分子醒來,告訴他們,你們其中一個占了我的床位。

    他們會不會在這颠蕩的狹小密室裡對我咆哮: —喂!下車! ——這是我們的國度。

     圖尼克在那晃搖如夢的陰暗空間裡(我正吸進他們像彈塗魚張合的口裡噴吐出的濃濃酒精,那使我的臉慢慢變得和他們一樣。

    那樣動物性的,未經過遷徙離散所以如此安适放心熟睡的一張臉),想起他父親曾對他說過的一段話。

     如果有所謂的“庭訓”,那麼他寡言的父親,難得保存在記憶裡曾對他說過這一段較長的話…… 圖尼克的父親說: “最重要的是:防止不是我們的人,僞裝,甚至是變成我們的樣子。

    ” 于是我們必須去理解他們怎麼僞裝:他們在僞裝之前怎麼看我們、想象我們、描繪我們?他們總是必須照他們總結出來的那個“我們”的印象去僞裝吧?我們自己渾然不覺的某種長相辨識的特征、我們的口音、我們會鬧的笑話或是相反,我們覺得好笑而他們原本不以為好笑的事。

    我們嫌惡的而他們原本不以為意的東西。

     圖尼克問:“那第二重要的事呢?” 圖尼克的父親臉上浮出一種,一生演過上百個角色,數萬種表情曾在其上潮浪沖刷,以至于變成一種素淨近乎傀偶,近乎“沒有臉”的疲倦平面: “第二重要的事其實比第一重要的事還要重要。

    但因為它實在太重要了,近乎(我們這種人)生存之本能,所以我們把它當作廢話不必去提。

    ” “那是什麼?” “就是像煙一樣不引人注意地、混進别人的族類裡,學他們的口音,說他們的笑話,讓他們以為我們是他們的人。

    ” 沒有人知道圖尼克的父親在被他父親遺棄于青康藏高原某處山坳,而至他獨自一人(在幾天後?三個月後?一年後?)終于趕上那支流亡隊伍,之前的那段孤獨、神秘、被棄的時光裡,發生了什麼事?他遭遇到了什麼樣的人?看到了什麼難以言喻的事?使他後來即使跟着父親、繼母和其他人等,終于越過邊界,到達尼泊爾,再轉進印度。

    照說故事的時鐘該在那裡進行調校,他們暫時離開“旅途中”漂浮、絕望、恐懼的狀态。

    圖尼克的祖父在孟買開了一間染織工廠,并加入當地僑社(幾年後他成為那個大城約六千多人的華人社群的僑領)。

    幾個孩子先後進入當地的華人中學、小學。

     但圖尼克的父親并沒有在那個逃亡結束的終點把他的時鐘歸零。

    他随着大家越過邊界時,像被篩子濾過那樣,隻穿流過一部分的他,剩下的另一部分暗影斑斑,或許比較不帶着膻臭味的什麼(他的影子?魂魄?怨念?)則繼續在那崇山峻嶺、湍流、湖泊或河灘間流浪。

     那一部分的圖尼克父親,變成了一個獨自一人持續在海拔六千米以上陡崖雪峰間攀爬冒險,永遠十五歲的少年。

    這一段冒險故事巨細靡遺,魔幻精彩,比起另一部分的他(那個到了印度,持續長大,然後輾轉到台灣的圖尼克父親)所發生的陰暗晦澀故事要好聽多了,要富含感情多了。

     (但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經曆兩種完全不同時空之遭遇?) 如果我們把圖尼克的話當真,他父親當年在偌大青康藏高原的立體迷宮裡漫遊冒險,所見所聞,絕對可以寫成一本《西遊記》或《格列佛遊記》。

    他曾在暴風雪撲襲的山棱線上,遇到兩個騎着駱駝的法國傳教士,他們穿着肥大羊皮襖、披着羊羔皮坎肩、戴着羊絨帽子、頭部包着駱駝毛,他們的騾子身上披着大塊毛氈,挂着凍黑的羊腿。

    但他們的臉仍被風雪吹凍出一條一條的裂口。

    另一天,他在一山谷裡遇見三個痩小的墨脫人輪流背着一個肥大的喇嘛宗全,另兩人則背着他的鹽巴、茶葉和地氈。

    他的襪子潔白如雪,隻要背他的墨脫人一個趔趄,他就拿皮鞭抽他們,他還曾遇到一群穿黑衣或紅衣的苯教徒老人,手裡逆搖小轉經筒,以逆時針方向繞着一座山轉。

    據說他們活在一個被佛陀處罰放倒的世界:樹根朝向天空,鳥揮翼倒飛。

    男人被女人視為禍水,人們在光天化日的野外戴着牦牛、山羊或熊的面具光着身子交尾。

    據說圖尼克的父親在那時間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