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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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客四周座位,七嘴八舌講評說理: “唉,這驢頭對馬嘴不是?什麼對什麼?搭不在一塊嘛。

    你們也别放心上,幾個喝醉了,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弄張票來搭趟這火車,比飛機票還貴哪。

    覺得自己是個爺兒了,卻被你們幾位大姊教訓,臉拉不下,是不是?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在那樣溫柔、輕輕颠簸的持續時光裡,難免想起自己的女人。

    他記得十年前,他與年輕的妻初戀時,不知怎麼總不幸地很難找到兩人獨處的私密空間,他們的周圍總同時杵着各自的哥們或姊妹淘,嘻嘻哈哈,既像出意見的同謀又像監視者。

    難得剩下兩人時,又彼此害羞得不敢提議去賓館、KV這類過度企圖明顯的暗室,他那時像發着高燒的小獸,繞着噴散着緻命芬芳的母獸打轉卻不知如何是好地嗷嗷哀鳴。

    年輕的妻子在他的記憶裡像一團滾燙的、液态的、發着金色光輝的女體形狀的湧泉。

    他記得有一次,他們和那群同伴一道去高雄左營探班一個初入伍受訓的哥們,回程台北時不知怎麼其他人皆各自在台南、嘉義下車,隻剩下他和面頰酡紅的年輕的妻。

    他們像越獄的犯人,激動又靜默地牽着手,他感到她輕輕但持續地用手指摳撓着他的虎口,或其他手指間相連的弧凹,但那是不夠的、那是不夠的…… 後來他不知怎麼橫了心,拿起一件薄外套覆蓋着兩人的頭和上身,像躲在那整列車廂裡一座想象中的帳篷,他的手笨拙地從袖口伸進年輕的妻的洋裝裡,握着她孱幼的乳房,把她的少女乳蒂輕旋揉搓地翹挺成雀鳥的嘴喙……那時,完全沒意識到,是不是其他座位的乘客們,全以一種不動聲色的靜默,側目他們這一對小情侶笨拙又與世界封閉的公開猥亵…… 他隻記得在那外套遮蓋的黑暗裡,火車漫長而持續地搖晃,發出咯瞪咯瞪的聲響。

     稍晚之後,圖尼克在搖晃的車廂走道扶着金屬壁面走回他的卧鋪包廂。

    他有一種酒醉者的印象:似乎在經過每一節車廂和車廂的連接處時,總有一名穿制服的列車巡警,像超現實畫中沒有臉孔,隻有一抹灰色身影的人物,他們或拿着一隻水銀膽熱水瓶對着廁所旁的熱水出水龍頭接水;或背對着走道,把帽子低低壓着,在這樣近距離的身體擦撞經過時,不讓你看見他的臉;或者就站在上下車門的台階上,一手抓着氣閥開關的臂柱,像初次離家遠行的高中生那樣孤寂地望着玻璃舷窗外的流逝風景……這一切都予人一種荒涼、空洞、特别讓旅行者感到不幸的灰蒙蒙氣氛。

    似乎若是在另一個年代,這些和你同車的陌生人,其實是一群年輕、無感性、明目張膽的監視者或秘密特務…… 他拉開他的卧鋪包廂門時,發現包括他的床位,上下左右四個睡鋪全躺着人,密室裡鼾聲如雷,酒氣沖天。

    有一瞬他以為自己走錯了房,但他在右側下鋪四仰八叉睡着的家夥腳邊,發現自己揉成一團的睡褲和一包塑膠袋裝的牙刷牙膏和濕毛巾。

    混賬!離開我的火車……哦不,我的床位。

    當然那隻是他心裡的怒吼。

    他突然想起那心中像變聲男孩歇斯底裡的尖叫,完全是他曾經無意識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部卡通裡的台詞。

    那部英國BBC拍攝的卡通片名就叫《喂丨下車!》:男孩小班抱着他的絨毛玩具狗入睡,半夢半幻間他放在床腳的模型軌道火車像神燈魔法愈變愈大,小班和玩具狗在夢遊狀态下穿着列車員制服登上火車,便嘟嘟锵锵地出發了。

    他們的火車經過森林、海岸、冰原,甚至北極,沿途總有一隻不請自來的動物跳上他們的火車。

    男孩小班和玩具狗的标準台詞便是—— “喂!下車!這是我們的火車!” 但那隻動物便會可憐巴巴地哀求讓它也加入他們的旅途,譬如: 老虎:“人類燒光了森林,砍伐所有的樹木,害我沒有家可回……” 大象:“人類獵殺我的同伴,為了砍下我們的象牙……” 丹頂鶴:“人類破壞了我的栖息地……” 海獅:“人類污染了北冰洋,害我沒有魚可以捕捉……” 北極熊:“人類獵殺我們為了剝我們身上的皮毛,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吧……” 先上車的會加入小班和玩具狗,一起橫眉豎目地對後上車的侵入者怒吼: “喂!下車!這是我們的火車!” 但隻要那賴上車的,說出一段像通關密語般“被人類迫害的事實”,他們便開開心心地讓它加入,并且在下一站遇到新偷渡客時,沒有異議地容它站在一起,成為“我們”:“别上‘我們’的火車!” 圖尼克很快便發現擠在他卧鋪裡渾身臭烘烘酒精味的(包括占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