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術之城

關燈
他們身上丢去,他們會在那熾亮帶着爆炸聲響的烈焰中,像魔術那樣縮小成烏鴉或某種發出尖叫的黑色膠狀物。

     “妖術啊!妖術啊!”他們的士兵們用一種夢呓的聲音哭喊。

    那是李元昊第一次發現戰争并未在他的夢中卻在另一人的夢中進行。

    一種煩躁的等待情緒在西夏兵中擴散着,“元昊的魔術該要出現了吧?”是的,之前他已用僞詐約和,騙了唃厮啰開城門,而連攻下青唐、宗哥、帶星嶺諸城。

    他想起那句古諺:“暗夜火鐮隻打一次。

    ”翻譯作白話就是火柴盒裡隻剩一根火柴,所以必須用在最重要時刻。

     他已經用了。

    那是在渡湟河圍城之初,西夏騎兵不善水性,李元昊派人先渡河,于淺處插上小旗,再讓大軍看着旗幟渡河。

     戰史沒有記錄這場圍城之戰是如何進行,隻短短幾句:“唃厮啰潛使人(将旗)移植深處。

    及大戰,元昊潰歸,士卒視幟而渡,溺死者十八九,虜獲甚衆。

    ”鬼臉對鬼臉,惡童對惡童。

    像孫悟空與二郎神的變身鬥法,既調戲又殘虐。

    這三場大戰,似乎關鍵處全在李元昊那充滿創意與靈感的某個小動作:被目瞪口呆的敵方掀蓋振翅飛天的鴿子;百萬部隊像跳探戈一樣你退我進,或是一臉詐笑在河裡預插旗子讓大軍渡河,而結果是好水川那布滿曠野被風沙幹燥化的上萬具宋軍骷髅;或是貓牛城渡灘湟河面上漂浮着數萬具甲冑仍在但臉部朝下發白腫脹的西夏人屍體。

     詐術。

    以虛為實,弄假成真。

     圖尼克說:李元昊的叙事黑洞即在此。

    從他啟動了那幾場原該是人類戰争,卻成為他夢境中所有戰士皆在沒有影子沒有疼痛的魔術中死去之後,西夏終将成為一種在它自己的字典被歸類與流沙、謊言、謎、午睡之夢……同性質的事物。

     它成了它本來所是的相反。

     在那樣的夜裡,圖尼克總在高燒中陷入那些不屬于他的夢境,仿佛有神秘的意志用油泵槍嘴把那些黑糊糊黏答答的夢境注入他的靈魂裡。

    在夢中,總是一大群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騎着馬匹橐駝,在炙熱沙漠中神出鬼沒。

    他們做着鬼臉,嘻嘻哈哈,和另一群穿着宋人士兵服飾愁苦躲在城寨中的小人兒追逐騎射。

    他們燒村毀寨,把抓來的俘虜砍掉鼻子驅趕回邊界的那一邊。

    有時他們像小學生運動會那樣分工合作在罕見人迹的沙丘間建築佛塔。

    有時他們身裹銀甲頭戴氈帽,在注矢如雨下的城牆邊攀爬雲梯,偶爾臉部被流矢穿個窟窿仰跌摔下。

    有時他們的王(長得也和圖尼克一樣)死了,他們會無比哀戚穿素衣白缟,向邊界這一邊的宋兵小人兒遞哀表。

    但第二天又喧鬧惡戲地騎馬控弦來攻打。

    偶爾他們之中有一小撮人會背叛這個群體,越過邊境向宋兵小人兒投降,但躲在城寨上的宋兵首領害怕那是僞詐奇襲,便不肯開城門。

    于是這一小撮背叛者會活生生在城牆下被追擊過來的他們的騎兵用鬼劍射死。

     成為你本來所是的相反,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呢? 家羚說,圖尼克,我知道這個點子很屌,“西夏王朝”,如煙消逝的兩百年帝國。

    自己的(或是完全像鏡子把所有大宋朝的符号全颠倒相反)文字、服飾、發型、瓷器、官制、祭祀儀式。

    然後砰一下全部不見,隻剩下那些被盜墓賊和中樂透般的俄國英國考古學家在曆史舞台換幕的空當時光把所有經書寶物一搬而空的、被摘空了的卵巢那樣的空墓穴…… 但是,有一些類比的程式設計我被搞混亂了吔。

    譬如說:那個獨立建國而緻毀滅的西夏,在幾個大國間用狡計、變貌,移形換位,挑撥離間,忽稱臣忽尋釁的阿米巴草原部落,我隐約看出它像台灣。

    好,在這個模型裡,大宋朝是如今的大陸吧?遼是美國吧?女真人是日本吧?但黨項羌的貴族階層據說是由北方南遷的契丹人,這一部分是設定為曾受日本教育具日本國民身份的老一輩台灣人或是第二代全部拿美國護照的國民黨外省高官集團,而在曆史的下半場,西夏的滅亡,是發生在草原崛起鐵木真他的蒙古騎兵隊。

    這時候的類比,一直是你這個大叙事背後“滅族”恐懼的巨大陰影,不正是以穩定步伐增建航母艦隊、核潛艦隊,備建蘇恺二十七、殲十,發展可以将美國間諜衛星打掉的遠程導彈的現代化戰争能力的人民解放軍?或是所有的經濟學者恫吓的“磁吸效應”、“黑洞效應”,有一天将台灣經濟徹底蒸發掉的“大中華經濟巨獸”?這時的宋、金、遼皆被覆滅,後來連西夏的夙敵吐蕃也被摧毀。

     但這個“蒙古大海嘯”,席卷了當時的全世界,不到五十年即分崩離析。

    你的滅絕叙事裡那些離散混入漢人社會的黨項人,是在明朝的國境内重新學習漢字、漢語、漢習俗,這是怎麼回事?還是我搞錯了,這個模型中的“蒙古”是把一切獨特文明皆淹沒的全球化?網絡?麥當勞?好萊塢?LV和Gucci?NBA和職棒大聯盟?饒舌樂和街舞?西夏文字在這個虛拟世界是什麼意思?還有,你的那支“最後一支逃亡的西夏騎兵隊”,怎麼那麼像(根本就是)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潰敗,外省人的大逃亡?那麼,這時的“西夏”反而不是台灣,而是“外省人及其後裔”,那麼,台灣在此又成為他們之後混迹隐身其中的“漢人社會”?這裡的漢人反而是台灣人,而外省人是西夏人,但改繁體字為簡體字的是當今大陸吔?你這個模型中的“西夏文字”是“鏡子的另一面”比漢字還要繁複難解的“繁繁體字”吧?這是怎麼一回事? 家羚說,我總是反複揣摩那些說謊者藏在蛾翅被燭火燒焦發出爆裂聲油焦味那一瞬的輝煌熱情,他們是怎樣進入那變臉之瞬。

    把自己燒融、蠟滴結成另一個身份另一個角色的記憶。

    我像那些春宮畫藝匠在昏黃抖動的燭光裡,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精密将那些細微如最細葉脈如昆蟲肢體上須毛的白色裸體單鳳眼中國古代女人描繪在比一枚錢币大不了多少的琉璃鼻煙壺上,我盯着新聞畫面上李聚寶李泰安那一對父子如何在全台灣二千萬人目視睽睽下變魔術。

    别忘了他們都是黨項人,老人李聚寶有着一雙和三十年前搶銀行大盜一樣的流浪老兵眼睛:漆黑、細眯藏在顴骨和眉頭間溝渠縱橫的皺紋裡,像無心事的草食動物,不引人注意。

    然而他們是從殺人放火的戰亂中跑來這個大驚小怪的寂靜之島。

    當他的兩個兒子像擅用保護色的殺手蜥蜴匿蹤在人群裡,讓整個島的警騎團團轉地布下比美好萊塢電影的拆鐵軌讓火車翻覆并在那布置成大型災難的車廂裡将蛇毒注射進他們為之投保了七千八百萬的越南新娘體内。

    這個老人,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在那些年輕傻氣的女記者和攝影機前面悠閑讀着《孫子兵法》,但他的小兒子已因被檢警踩到線索要求驗亡妻屍體的前夜上吊自殺。

    那個大兒子口嚼槟榔,一臉南國土生土長??迌仔模樣,嬉皮笑臉,打煙給男記者,和女記者調情,整整一個月他們一家人的Live秀成為台灣七點收視率最高、所有人如癡如狂注視的偶像。

     但是,人怎麼可能無中生有地發明出他自己呢? 家羚說,但是在我們這間無中生有的旅館裡,我從小到大聽到的,或者說他們刻意塞進我的腦袋裡的故事,全是一些“無中生有者勵志故事”:譬如一三〇八房那個老昝,他本來是抗日名将吉星文麾下的猛将,據說原本一臉坑窪、鷹鈎鼻、銅鈴眼。

    腦袋左側凹陷一塊拳頭大的隕石坑,有人說是八二三那第一波“地獄之火”漫天炮彈如雨下時,其中飛濺的一塊滾燙炮彈碎片給鑿的。

    住進這兒的時候,與所有房客格格不入,性爆如焦炭,常在走廊嚷嚷,酒氣沖天。

    傳說那時美蘭嬷嬷還是個美人(圖尼克說:她現在還是),看不下去了,穿着駝毛絨拖鞋,千嬌百媚地走到一三〇八房前敲門下戰帖。

    戰什麼?巾帼不讓須眉,好男不跟女鬥。

    就此一樁:鬥酒,七十度的金門陳高,那晚老昝與美蘭嬷嬤對坐在大廳長幾喝光了我們這間旅館窖藏的六十幾瓶白幹,那個場面據說鬼哭神嚎,兩個人的臉都腫得像河豚,鼻孔噴出來的揮發酒精有人在一旁點煙還發生氣爆。

    他倆算喝成個平手。

    因為我生未逢其時,無法向你描述更多細節。

    重點呢,是這個老昝搖搖晃晃走回房,在洗手台放水沖臉,據他後來回憶,那臉伸進水槽裡,就像灌滿水的豬膀胱,沉甸甸墜着,手托不住,千根針紮般剌癢,他醉糊塗了,用食指往臉窟窿處一戳。

    砰,整張臉真如水氣球炸得酒水四濺,臉皮碎成片片黏在牆上、鏡上、天花闆上…… 那不死了?圖尼克說。

     不,這人醉茫茫中機靈,把那軟乎乎要流出來的臉(或說裡面的臉),用兩手掌捂住,蹲下不敢亂動,這樣在浴廁待了一夜,第二天,一三〇八房門一開,嗬,大夥說是不是老昝喝挂了,哪來一個俊俏後生連夜趕來給他老爹奔喪。

     完完全全換了一張細眉單鳳眼的敷粉笑臉。

     圖尼克說,這是什麼胡說八道? 尼克想,她現在講話的方式,怎麼那麼像那些老頭子?完全不像那個睡意朦胧的純潔睡美人或是煙視媚行的酒精中毒洋娃娃? 家羚說,是的,我後來發現,所有為我們準備的故事,全部不是關于“扮演”的故事,而是“變成”的故事。

     哪吒的故事。

    他剜肉還父剖腸還母一縷怨靈如何借蓮蓬為頭蓮花為臉蓮藕為手足蓮莖為身荷葉為股臀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