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簽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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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圖尼克二号說,他帶了照相機,在火葬場,說:“大家拍個合照吧。

    ”喪禮結束後的家族合照,一共拍了四張,那天的天光非常明亮,四張照片拍攝的間隔常在哄勸那叽叽呱呱的松散婦人們湊近一點看着鏡頭……照片沖出來之後,他發現一個古怪的家夥,那是一個表姊幾年前嫁的一位警察,這四張照片,每一張裡的衆人頭總有人低頭或側臉跟旁邊人說話,連續比對細看下來像慢速特寫一團即将四散炸飛的鴉群。

    隻有那個警察、那個表姊夫、那張霧白如死神的臉,從頭到尾動都沒動,完全四個像印花一樣相同的表情,他的臉成為一個定位點。

     那像是,他又重提那本漫畫《JoJo冒險野郎》,其中一個男主角喬魯諾喬巴拿的替身使者“黃金體驗”(GoldExperience):那個能力是可以讓無生命的物體,轉化成任何生物或部分的器官活體。

    所以他可以在對戰中,瞬間将遭對手摧毀的器官、肢體甚至撕成四分五裂的肉體,用吸塵器、花盆、刀刃或炸毀的直升機殘骸變魔術轉換而修補黏貼上去。

    這種能力完全是機器人或人造人故事的逆轉,從前我們的故事是人死了隻要留下大腦便可組裝成金屬軀殼芯片感官或線路神經的機器人。

    “黃金體驗”則是賦予無生物、礦石、植物以生命,卻讓本來即有生命的個體,加深、擴大、像鏡廊或蔓須延展其強烈的感官經驗。

    疼痛感、死亡之恐懼、孤獨、首身異地的絕望、愛的渴求……像吸毒者感覺整個宇宙的爆炸即發生在自己嘔吐的馬桶漩流中,像達利的夢境,像追憶似水年華…… 圖尼克二号說,我就是在那場葬禮之後,發現自己具備了“黃金體驗”的能力(或詛咒〉。

     圖尼克二号說,他大學時曾遺棄一個女孩。

    那是一個透過那時流行的“筆友遊戲”(在沒有網絡的年代,許多紙質粗糙、封面保守、内容乏善可陳的小開本雜志,後頁總附有一整欄一整欄的征友啟事:姓名、地址、年齡、興趣、專長)結交的南部女生,他說他在陽明山潮濕狹仄的出租宿舍裡,也許隻為了對抗那險将自己吞噬的孤寂,像眼前長滿壁癌的牆面一樣空洞的青春,還有可憎的,他白日到學校無論如何皆打不進人群的怪脾氣,他每天寫一封像複葉森林塞滿呓語、心理分析、壓抑的欲望和熱情、混亂的悲觀詩句……那樣的長信給那女孩。

    他說他每天寫完那樣一封信,一天的精力就全燒光了。

    如此持續了三四個月。

    那女孩偶爾回一封信,總是讓他失望的寥寥幾句,内容不痛不癢。

    他那時并不理解其實那女孩根本不知如何響應他的那些艱澀、激烈、充滿靈魂高速運轉燒焦氣味的情書。

    她有些擔憂又虛榮地等着他每天的來信。

    有一次他約那女孩上台北,帶她上山到他的宿舍房間(“我就是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裡寫那些信給你。

    ”),并且笨拙地強吻了她。

    女孩回去後,來了一封信,仍是語意不清簡短幾句(她實在不擅長描述自己),大意是她覺得他們還不到那一層關系的時候,她并不了解他,她覺得他也不了解她…… 年輕時的圖尼克二号決絕地把這段感情(或瘋狂寫信這件事)切掉,像從一場高燒熱病中痊愈,他恢複了一個大學生該有的生活,重回教室上課,積極準備轉學考。

    女孩零星來了幾次信,他拆都沒拆就扔進字紙簍。

    後來他甚至“真正地”交了一個正常定義的女友…… 一年之後,他收到一大疊筆記本,是那女孩,每天一篇,寫了一整年的日記,内容全環繞着“他為何會将她遺棄”這件事,分析、疑惑、自問自答、笨拙而努力地描述自己是怎樣一個女孩…… 事情倒轉過來了。

    他心裡浮過這個想法,像拙劣的模仿,女孩用他從前寫給她那些情書的語氣腔調,密密麻麻地寫了一整本日記。

     第二年,他又收到那樣一大疊筆記,一整年,每天至少一千字,密覆回繞着“那件事”。

    日記裡的他從第二人稱變成第三人稱。

    加入了各種虛構的人物和猜臆的情節。

    “他為什麼會把我切掉?”似乎從時間按停的零點,自顧自長出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第三年、第四年……他都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份這樣的像年鑒報告的厚厚日記,故事的版本已變成她為了另一個男孩将他遺棄的忏情自白。

     “她瘋了。

    ”他想。

     那時他已不知換過第幾個女友。

    第五年,這個“寄日記”的行動停止了,女孩才正式離開他的人生。

     圖尼克二号說,我對你回憶那段時光,并不是……并不是像那些家夥充滿追逝感傷口吻地炫耀年輕時某一段淫蕩狂歡的荒唐歲月。

    像昆德拉筆下的“奧運體操時期”那樣無聲、詩意的肉體森林性冒險。

    而如今卻像海獅,慢速、忠實,無有好奇心地守候在現在的妻子或小女朋友身旁。

    這些故事通常會附贈一個曾被負棄、傷害的、面容枯萎的昔日女孩圖像。

    不,我隻是想從一口幹枯的井裡,懸缒繩桶下去,從那個無有感性能力,無有同情心,因之也恍惚如爬蟲類無有記憶,像活在一張幻燈片的霧中風景裡的那段時光。

     那時,他常常騎着機車在馬路上,瞪着前方的小貨車尾巴,想或許就這樣催油加速撞上去死了算了。

    他每周皆坐火車下中坜去和一位女精神醫師會談。

    他被診斷為中度憂郁症,像那些病曆報告上寫的:能量過低且長期疲倦;失眠或睡眠過多或昏昏欲睡;社會孤立;注意力、記憶力和思考能力渙散瓦解;體重降低;失去對所有活動的興趣和樂趣;針對自我的憤怒和遺責……所有的病征都具備噢,簡直像一具供精神醫學科實習醫生們準備會考而全身貼滿提示小标簽的活體标本。

     世界的光度被調暗了,他甚至懷疑是否有人在他不知覺的狀況下,把他腦前額葉某一小塊腦質給切除了。

    那個女醫師要他每天記錄三件自己覺得最不愉快的事,然後再就這三件事各自提出一段(強迫自己去想)較正面的想法…… 他無法記起自己在那段時光,每天寫給那女孩的那些信的内容,是否就像個機器人的日志,每一封信先列下三件今天讓我不開心的事……然後再自說自話對這三件事進行分析闡述? 克裡姆王說,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時間,都飛逝吧!!在那個近乎瑜伽的神秘靜觀時刻,隻有他可以在慢速中預測到所有人在未來的運動軌迹。

    所有将會發生的事對他而言都是已發生過了。

    他說:“真實的頂點,就在我的能力中!” 但是“黃金體驗鎮魂曲”卻将之放逐在時間之外的,永遠的漂泊流浪。

    他對克裡姆王說: “你已經哪裡都去不得了……而且……你絕對永遠無法達到‘真實’。

    ” 像那些傳說中自殺者的鬼魂,永遠被禁锢在死亡一刻的無數次回放。

    在那夢中之夢的恐怖颠倒世界裡,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内髒爆裂、肌肉被冰冷割開、骨頭折斷、血漿滴流的劇烈痛楚。

    但時間鐘面上的秒針始終顫抖着未往下一格跳。

    在那時間的無重力世界裡,他像迷失在一條挂滿超現實畫的走廊,或是走進以死亡為魔術的馬戲團,在他的那一瞬感受裡,他得永劫回歸地體驗着人類亘古以來,各式各樣的死法:磔刑、上吊、淩遲、火燒、在河畔下水道被不良少年刺死。

    在醫院急診室被手術刀切開解剖,被車輪碾斃,在恐懼中活活被拳頭打死,中毒時喉頭灼燒緊束,溺斃前肺囊裡漲滿污水爆炸而噴出鼻血的那一刻……像反複重奏的賦格曲,他“永遠無法達到真實”,甚至永遠無法讓時間推進一格,真正地死去(把那無間地獄般的痛苦結束吧)。

     圖尼克二号說,另一個關于他年輕時傷害過的女孩的故事:那時他初到法國,語言不通,住在巴黎郊區一個小鎮,之前在台灣的一切恍如煙雲幻夢:女友、工作、家人、租在台北某一條街道巷弄裡的宿舍和那房東老太太(圖尼克二号說,他出國前一天,才匆匆忙忙到那宿舍将所有的書、衣服、棉被裝箱打包,托運回南部老家,老太太送他出來,在陽光燦爛的馬路邊,用北方口音說:“某先生,我們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

    ”)……他心裡充滿被拋擲到極遠異鄉的孤寂、恐懼、自憐,和一種說不清楚的,年輕小獸被丢進水池,泅回岸上,将一身濕毛上水珠甩灑的自由歡快。

     圖尼克二号是個擅說故事之人。

    有時圖尼克以為他在說一個色情故事(我很習于聆聽同輩友人訴說他們無法讓身邊人知道,卻像長程轟炸機懸挂于機腹、無法拋卸,“發生在當年”,一段光怪陸離、充滿眷念懷想的色情故事),但之後的談話氣氛會不知不覺被他帶引至一忏情追憶,逝去年代的物件、街道、光影、周邊人等,以及那個被傷害而臉孔塗上炭筆陰影線條的女孩,全像在外層空間流浪的小隕石群和宇宙垃圾,被他叙述時的封閉于“現在時刻”的太空艙之重力吸引,從四面八方漂浮、包圍而來…… 圖尼克二号說,女孩極美,也是從台灣赴法,但隻是在那讀語言學校。

    那個年代有一些這樣的女孩,遠赴歐洲遊學,從一開始便不打算拿學位。

    一開始也沒做好語言準備,隻是為了,“生活在他方”;為了逃避小島原來沉悶,無有變化可能的家族角色;或是為了治愈一段傷痛的愛情……但是她們到了異國,卻又拋卻不了從那島嶼養成了保守、缺乏好奇之性格,生活的動線單純地縮限在出租公寓和語言學校之間,朋友圈也賴在那四五個同樣是台灣去的女孩,沒有交往法國朋友,所以語言的進步極慢。

    性生活也像教會學校女中學生一般保持在零度…… 圖尼克二号說,啊,那女孩真的很美,像……像麗芙泰勒,穿着牛仔褲的麗芙泰勒。

    一開始,是他報名參加一個幹邑小鎮酒窖參觀團,女孩和另一個高個兒女孩挨在一起,試喝時拿着酒杯吃吃傻笑低聲竊語,那時他就想把她上了。

    在 那些粗壯肥大的美國觀光客和法國歐吉桑之間,一個身軀、臉孔皆纖細柔美的台灣尤物!他抓了個空檔湊過去,裝腔作勢地用法文問她們從哪來的,女孩們也緊張又拼湊地用法文回答(圖尼克二号說:“雙方的法文都非常破。

    ”),沒兩三下,便露餡幹脆用國語哈啦起來…… 他邀請她們一道去書上介紹的餐廳“品嘗法式美食”(“非常貴!我忍痛刷老爸的信用卡。

    ”),大約兩三次之後,他(其實也許是她)便技巧地将那作陪的高個女孩摒除在外了。

    圖尼克二号說,如今回想起來,即使在我和她單獨約會吃着那些昂貴美食的時光,我也完全不記得我們之間到底聊了些什麼。

    在她的眼中,我或許是一個家境尚可、正在攻讀博士的上進青年,但是我根本處在一個“精蟲灌腦”的着魔狀态。

    女孩關心的事物,她談論事情的方式,說實話皆讓我焦躁不已。

    那真是乏味到極點。

    但我仍舊是盡量擺出一副優雅且對所有話題深感興趣的模樣(“天哪,我在那個畫面裡,真像個惡魔。

    ”)。

     女孩第一次約他去她的賃租公寓時,有一個情景令他印象深刻,當他依約走進她房間時,女孩躺在床上像欲罷不能地讀一本書。

    她說你等我一下,我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