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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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胡茬?或是某個虛構的場景,他們恰好同時站在宿舍陽台,望着沒有夕陽驟然就被暗影侵奪的海面,二哥不在旁,年輕陌生的這一對男女正各自苦于找不到台詞禮貌地和對方說兩句話(圖尼克說:匪夷所思的是,我父親一輩子不會說也聽不懂台語,我母親則是不會說國語)。

    當他們被這如東海岸黑夜降臨逐漸擴大且漸深漸濃的絕望靜默困陷包圍時,在他們眼前,隔着斷垣磚牆的學校操場跑道,他們不約而同看見一奇怪的景觀: 一群孩子,圍着一架墜毀的直升機,從那猶冒着黑煙、尾部折斷、鋼骨扭曲像扭癟卷起的牙膏空管的一攤廢物中,拖出一具(他們的回憶皆不确定那飛行員死了沒)橘色熒光制服的身軀。

    那件事不知是真實還是夢境,因為接下來發生的場面讓他倆懷疑那不是一架直升機墜落現場,反而像港邊擱淺一隻巨鲸,村民們奔走相告帶着砍刀斧鋸,用竹梯架在那落難神靈身上,各自切割它身上的新鮮生肉。

    那些孩子将那橘色身軀(究竟是一具屍體或是待作CPU急救的重度灼傷加粉碎性骨折之待急救者?)擡放至一旁跑道上,把他擺放成一“大”字。

    然後,印象中沒有一個大人,且所有小孩無人手持工具,他們便像覆滿甲蟲屍骸的螞蟻,在那逐漸暗下的光影中,把那架直升機殘骸一人拆解一部分,然後拖着離開,那樣像卓别林默劇地勤奮工作,巨大的鲸骸、象骸,或古老恐龍骨骸愈來愈小,不知過了幾小時之後,那偌大校園操場,空蕩蕩完全不見任何曾有物體墜落的零碎殘件,隻剩下非常乖異的,那具仍保持大字形的身體變成的黑影,孤單地躺在那裡。

     圖尼克說,或許就是那刻,語言不通的這對男女,手和手牽握在一起。

     但事實并不是那樣的。

    圖尼克說。

     圖尼克說,大約從我五六歲有意識起,我父親即對我們兄弟執行着斯巴達式教育——那不是形容詞,而像是他曾經真正翻書查資料按着最古典嚴謹的定義按表操課。

    每天,一天被切割成許多小單位,我的印象是每天都設計了許多“淬煉體格、靈魂、意志”的課程:跑步、搬石塊、糊水泥、交互蹲跳、練書法、一種不知他從哪學來的二十一點撲克算牌秘技——那時我以為全島的小朋友全是按着這種設計而艱辛地成長。

    事實上在這些切割的課程間,他頻繁地用暴力加諸我的身體:拳頭重擊、抽皮帶、木頭武士刀劈砍臀部、呼耳光,乃至那漫長時光他的身體在這種東凸西凹的劇痛中散潰成如深海中水母群的透明柔軟款款搖擺的非現實事物,但他内心最裡面卻聚成一堅硬的内核。

    像所有的受創者畸零人受虐兒在長大後,總想有一天抓着他們的父親問:那時候為何要這樣對我?直到有一天(通常是國二國三的階段),他會在父親如夢遊預備揮拳擊打時,擺出拳擊防禦并随時揮拳還擊的腳步、架勢。

    “你試試看啊?”他父親會在幾十秒對峙的評估後,頹然放棄,永遠不再侵犯他的身體。

     圖尼克說,如果當年我母親是因把父親當作天涯淪落同路人,而決定和他在一起,那她真是大錯特錯。

    因為在我父親眼中,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是一注定交織連接的整體,我母親也包含在那群體之中。

    隻有他自己是唯一那隻孤狼。

     他從心底相信,他父親會選擇那個年輕女孩作為自己傳宗接代之對象,是因為,噢,他父親相信的優生學,噢,那個年代翻譯的《物種源始》,是的,達爾文先生。

    這個完全不會說國語甚至不識字的女孩,究竟哪些點符合這落單于孤島海隅的沙漠胡人的優生學标準呢?一、或許年輕的圖尼克母親,痩則瘦矣,身體比例卻十分健康、結實,屬于不易生病的那種體格。

    二、他旁觀多日,這女孩非常勤奮,住在這男教員宿舍裡,幾乎不停地打掃、洗衣、煮三餐給她二哥吃(後來他們皆邀請他一塊用餐)、縫紉。

    三、這女孩雖然因造化機運沒受教育,但根據遺傳學的道理,她的二哥那麼聰明,想必她擁有的智商基因也不會太差……如此這般。

     這事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暴力。

    像玻璃球中緩緩降落的雪花和甯靜的無人之城。

    他看見躺在操場中央被洗劫一空隻剩孤自一人的瀕死飛行員,仿佛看見某個被乳頭滴管從培養皿中攝取出來的一部分的自己。

    如何讓完全沒有一個群體依傍的孱弱的自己在他人的地盤像打不死的蟑螂,腦漿都被打爆了,内髒被踩得稀爛汪出汁液,四肢觸須還能抽動。

    那神秘的一刻他幾乎從黑暗中遠遠看見那一切被剝奪的孤獨的人,用粉碎性骨折的手肘把自己拗斷的頸椎像轉緊松脫螺絲那樣喀喇喀喇扶正,把斷裂的髋骨像替遠古人類化石一一排對位置,把脫窗的眼球放回眼眶,散在各處的肝髒、腸肚、胃和睾丸哆嗦捧着塞回那破漏的腹腔。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隻藍眼睛白河馬近距離貼着他的臉溫柔對他說的話——雖然他弄混了它說的是恰好相反的其中哪一版本?“你不可能獨自一人而活下去”或是“到頭來你隻能靠獨自一人”。

    那一刻,并非基于愛,而是最深濃的恐懼。

    像體悟到隻有繁衍後代才能對抗那無論他如何強悍總會在時光中被無法逆料之災難擊垮吞噬的事實,他伸出冰冷僵硬的爪指,求援地緊握住身旁這女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