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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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鄉的小島,從來沒有地下道這玩意,所以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置身在那樣陰暗怪異的地底甬道。

    那地下道原本已昏暗的照明,其中一支日光燈管變電器還壞了,髒污醜陋的灰綠瓷磚壁牆上一閃一閃印出她模糊的影子。

    就在她猶豫是否轉頭走回階梯上的地面世界,她發現在這窄仄的地下道另一端,迎面走來一個肮髒醜陋至極的流浪漢。

    在那個封閉憂郁年代種種為了恫吓年輕女孩關于落單女學生在偏僻工地、漁港、公車總站、橋下被人找到已遭奸污屍體的傳說浮上她心頭,貼着皮膚涼滑的恐懼和如果轉身就跑對對方是極大侮辱的教養相持不下,她兩腿發軟朝前繼續走,兩人愈來愈接近。

    就在那一刻,少女的她在暗影中靈機一動——如果我是個醜陋的臉,或可避開那随機選擇的強暴——她把嘴唇朝一側上翻,半邊臉扭曲、變成一張想象中麻風病人的臉,和那地底世界遭遇的陌生人錯身而過…… 那是她孤單一人置身陌生異境時保護自己的方式。

     圖尼克突然悲傷無比地想到有一次老範這樣告誡他:小心哦,圖尼克,過度意識到自己是瀕臨滅絕之種族,把自己描述成異端或邊緣,會出現和重度憂郁症相同的病症:缺乏同情與理解别人身世的能力。

    如霧中風景,隻盯着手中那張小小的灰色幻燈片當冒險旅途的終點。

     好啦。

    不逗你了。

    鼻環女孩說,其實我和她在這裡喝過幾次酒。

     你和她?喝酒? 是啊,就是這張桌子。

     你先答應我我說什麼你都不生氣。

     生氣?為什麼? 你先答應我嘛。

     好,我答應你。

    圖尼克覺得疲倦像深海觸礁潛艇漏出的黑油,從他後頸裡面某一處裂開的小膠囊不斷汩汩流出,然後沿着脊椎滲透全身。

     嗯。

    事實上,我第一次主動和她搭讪之前,就坐在她一旁的桌位,看過她三四次了。

    那時候她已經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了。

    我長這麼大,見過的酒鬼不少,包括我爸。

    那種眼珠我看一眼就能認出是酒鬼。

    瞳孔顔色變得非常淡,最中心的黑珠珠像被鑷子夾掉了,你往他們眼珠中間望,可以看見你自己的臉縮小映在裡面,像照機車的後視小圓鏡一樣噢。

    但像她那麼美那麼優雅的酒鬼我第一次見到。

    後來我發現,她每天下午都跑來這坐,但她從不點這裡賣的酒,她就是點一杯拿鐵,然後從包包拿出一瓶自己帶來的酒,坐着慢慢喝。

    都是非常好的酒噢。

    我忍不住跟她搭讪的那次,她請我喝的是Glenfid一九七四年份SingleMalt。

    我當時也被弄迷糊了。

    她到底是很窮還是有錢的癡女?看起來她手頭沒什麼錢,所以叫不起這咖啡屋賣的酒。

    有時她根本連咖啡都沒叫。

    但她從哪拿來這一瓶一瓶的高檔威士忌?我探過她一次,她隻是醉醺醺地說在她房間裡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名牌酒。

     如果是旅館的住客,真要喝酒,可以去大堂樓下那對姊妹花的酒吧去喝,不需要跑來這裡。

     鼻環女孩說到這裡,停下來看了圖尼克一眼,聽說那個妹妹迷上了你? 圖尼克早在内心深處,模糊意識到眼前這女孩及他們現在置身其中這整條櫥窗商街裡所有的人,都和家羚她們是完全不同階級的人。

    即使他對這幢像濃霧中的怪獸仿佛不斷在變形增長的旅館,其中隐秘運轉怎麼看都充滿人工斧鑿不自然感的權力秩序不甚了了,也清楚感受到她們之間出身教養的巨大差異。

     俗一點說,家羚和家卉像用銀器餐具、絲綢睡衣、鋼琴課、芭蕾舞課、華麗晚宴的禮儀、羅曼史小說、最昂貴瓷器和茶葉的英國下午茶、使喚仆傭的自在威儀和面對上流人士的合宜談吐……種種,在一意志下長期捏造出來的芭比洋娃娃。

    鼻環女孩和這條街上那些活生生卻又灰蒙蒙的人們,太像從外面世界找來的臨時演員了。

     但是這樣近距離聽她似笑非笑、毫不遮掩欣羨與讪诮情感地提起家羚,“大堂樓下酒吧的那對姊妹花”,圖尼克還是有一種搭乘火車從漫長幽黑隧道驟然鑽出,強光湧進眼瞳讓眼前景物全如水銀潰墜的幻覺。

     能不能再多說一些,她曾和你聊過些什麼?圖尼克說。

     但就在那時,有一個男人推開那像倉庫或修車行的咖啡屋暗黑内半部的一扇側門進來隔着七八張仍未收拾殘杯與塞滿煙蒂之玻璃皿的空桌,叫喚那女孩:“喂,MoMo,過來。

    ” 女孩把濾嘴上沾了一圈唇印的半根煙捺熄在煙灰缸,“對不起。

    ”便跟着男人離開了。

     圖尼克之後又去了那間abbaco幾次,不曾再遇見那個鼻環女孩。

    倒是那一室博物館展廳恐龍化石般的老人們恒靜靜坐在他們自己噴吐出的煙霧中。

    有一次,他故意和安金藏提起那間咖啡屋,并觀察他臉部的表情。

    不料安金藏一臉忠告者的認真:圖尼克,那條街不對勁,你沒發現當你走進其中一間商家,其他的店面即模糊成灰色的街景,但你不死心,每一間闖進去試試,則每一間都成立,都存在,似乎無懈可擊? 我記得我曾看過一部科幻電影,在一座城裡,所有的人按正常的節奏、規律忙碌生活着,隻有一個神經病,他老是看見他眼前這一切栩栩如生的上班人群、車輛、商店櫥窗、老人、小孩、流浪漢、電話亭裡拿着聽筒哈啦的年輕人……在黃昏的某一時刻,全像影片被按了快轉鍵,嘩嘩嘩亂中有序快動作進入城市的入夜時光。

    最後總是隻剩下他獨立一人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他慢慢發展出一個理論:這座城市根本不是真實的一座城市,隻是一個外星人的實驗室、一個片場,他身邊的這些人和他一樣全是被外星人抓來放在這模仿環境的實驗室老鼠。

    也許他們是他的參照組,或者恰好相反。

    它們在輸入記憶程序時故意在他身上漏掉一兩道程序。

    當然這個看法更讓大家确定他是個神經病沒錯。

    有一天他橫了心,硬要他的朋友或是某個出租車司機,無論如何一定要載他去全城人熟悉無比的一個海灘,既然所有人記憶裡那海灘是熟之不能再熟的一處“老地方”,那無論如何請你載我去那兒。

    那有什麼問題?某某海灘,熟得很哪,就是出城之後幾号公園過了加油站左轉,那條橋,嗯……我記得……沒錯啊,就是……嗯……咦……就是那條橋再往左呢還是右……我應該上個月才去過……嗯……就是…… 所有人确信在“那兒”的那個海灘,卻無人能想起該怎麼走,印痕在記憶裡的地圖路線像鉻絲被焊槍熔斷了。

    他更發現一件事,當他想朝着這座城市某一個方向直直走,想證實有沒有邊境,則總會有各種意外迫使他轉頭回到城裡。

    片子的最後,是他不理會那些車子拋錨、塞車、修路、警察封鎖道路或示威遊行的人群,選定一個方向直直往前走。

    竟然在路的盡頭是一堵畫了天際線曠野景色的牆闆,他踹破那片牆闆,那破洞外的景觀讓人震懾哀傷:他站在一個懸空的機器衛星的邊緣,眼前是漆黑無垠的銀河外層空間,他腳下可見這飛行機器底座的發電機、管線、鍋爐、被隕石擊凹的金屬拱柱,以及那整座漂浮之城排出的水柱像銀色瀑布從出水口朝下垂墜進萬丈深淵,不,無垠夜空…… 圖尼克不理會安金藏這一篇胡說,他開始踏查那條櫥窗商店街,像他妻子曾在他不在場的那些時光的小紅帽漫遊動線:那些擺着上半部腦袋被削掉的白色塑料纖維假人穿着嫩綠煙紅毛衣和灰呢裙子的昂貴巴黎時裝店;櫥窗裡放着一台液晶大屏幕播放着山田洋次《武士的一分》的錄像帶出租店;及腰高的核桃木框玻璃櫥櫃平躺着捷克玻璃動物、可見内部齒輪機括的手工八音盒、金線銀紗裙的傀儡王後,以及用漂亮弧線拗成古代神獸、蜘蛛或錯編或盤纏,單價高得讓人想哭的純銀胸針、手環、項鍊和戒指的歐洲仕女小鋪;他甚至走進一間賣手機的店,仔細盯着櫃台裡那些成排像醫院育嬰室裡保溫箱嬰孩的各款手機。

    他記得這整件事發生之前,他妻子用的一款Nokia7200,那是這家廠商第一次推出折疊式手機,灰色格子絨布外殼。

    他妻子剛失蹤那一陣,他連着打了幾十通電話給她,每次都聽見張惠妹無比凄怆唱着《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