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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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來電答鈴,然後轉入語音信箱。

    他問那個戴了假睫毛長得像那個勇闖日本AV界的台灣女孩垠淩的少女店員,記不記得曾有一個夢遊症模樣的女人在這條街上晃玩每一間店?女孩像安金藏描述的那部科幻電影裡被不曾輸入記憶程序弄混邏輯的道具角色,短暫陷入一種混亂的焦慮。

     當然那極可能是安金藏聲東擊西的詭戲。

    他們不希望他來旅館的這個角落。

    他們愈不希望他來,表示破綻和線索愈有可能就藏在這條街的某處角落。

     有一次他從那群煙霧老人蝸居的abbaco咖啡屋走出,有一個穿一身電影裡紐約警察制服(胸前挂着一枚奇假無比的金色星芒警徽,腰佩警棍和槍套,頭戴黑色像吹氣式帳篷的皺警帽)的保全貼在他身邊盤問: “你在這裡幹嘛?” 圖尼克注意到他的皮鞋,有一腳鞋帶系成球鞋鞋帶的紅色粗布繩,另一腳則正常。

    他用好萊塢黑幫電影裡那些街頭墨西哥裔毒蟲的油滑口吻說: “老兄,弄錯指令了吧?我認得你們老大喔,回去問清楚标準程序再來,不要踩到自己人的線就糗大了。

    ” 把那家夥唬得一臉迷惘愣在原地。

     比較怪異的是有一次他發現在這些有模有樣ShoppingMall本雅明拱廊街的未來商店之間,竟挨擠着一家灰撲撲的皮膚科診所(或許這洩漏了西夏旅館裡那些裝模作樣的沒落貴族真正束手無策為之困擾的共同隐疾?);另一次他無意間闖進一間香鋪,結滿鼻屎狀塵垢的玻璃櫃裡疏落地排列着角錐狀、蚊香狀、卧香、炷香并分類标示原料:“老山”、“水沉香”、“沉香”、“檀香”……當然也有印着“天國銀行發行”的冥鈔和一些塑膠紅蓮花燈。

    為何會在這座空調旅館裡存在一間如許傳統的香鋪? 圖尼克愈來愈偏執地相信:也許他的妻子在那段被當成瘋子的時光,其實是和他現在重複一遍相同的迷宮玩家守則一樣,在找這個旅館的幻術破綻?或許她在留下訊息給他。

    那麼在鼻環女孩口中那安靜坐在咖啡屋裡酗酒的她,其實是一絲懸念快被瘋狂和恐懼吞食,仍固執地等待。

     她等的人正是他。

     圖尼克,愛是怎麼回事?有一次他妻子近距離用那張損壞悲慘的臉,哭泣地對他哀号着黑暗核心裡監禁的九尾妖狐:為何一旦啟動愛,我的裡面就變成黑洞,變成真空吸引器?就被那巨大的控制欲填滿?像深海底下包圍住單薄潛艇的巨大壓力的那些黑暗冰冷海水,随時可以把潛艇的鐵皮和支架壓碎擠扁,讓它吐出藏在艙内的最後一口空氣? 另一次他走進那條街上的唯一一間理發店,一切像蠟像館一樣真實:泡沬發膠抹得像從沼澤網撈起來濕淋淋河童頭顱的gay美發師;幫你洗頭小妹手指按在頭皮穴道的觸感;梳妝台上冒煙的紙杯熱茶;鄰座頭被白毛巾包成埃及豔後的女客;鮮紅亞克力霓虹光牆,噢,呂克貝松的《第五元素》風格……但待他在昏困欲睡以恍神狀态翻開鏡子前的八卦雜志,發現裡頭寫的内容全是胡說八道——照片也有(那些明星政客名模富商猝不及防被狗仔拍下最醜的日常瞬間臉貌),标題也下了,每一個字單獨看都是漢字,但逐句逐行讀去卻組不成和現實連接的意義。

     他發現自己每日不由自主地想往那間咖啡屋跑。

    abbaco,煙霧中那些穿着牛仔外套大肚腩下西洋棋的老人,下半身萎縮臉孔透明幾乎和眼珠同樣顔色的輪椅男人,或是坐在吧台戴厚玻璃老花眼鏡看報一隻手截肢使手肘像一根渾圓馬鈴薯自襯衫卷口直直露出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臉老硬漢;相較于這些男人的靜默與某種共守秘密的藏閃眼神,咖啡屋裡那些穿着豹紋短褲紫絲襪或緊身皮褲、頭發挑染成金色、桃紅或飛壘泡泡糖那種鮮綠色的時髦老太太,則無心事地聒噪許多。

    她們用一種即使他坐在鄰桌用心偷聽也無法解釋其中内容的快速語音交換着某種方言,并且由于她們系在脖子上的高級絲巾,使得那畫面像一群羽毛鮮豔的大型禽鳥圍擠在一張圓桌邊,互相輕啄對方臉頰咕咕啾啾地交談。

     吧台裡兩個幫客人煮咖啡的矮壯男人,像是從牛仔電影裡跑出來的典型小鎮酒吧酒保;老闆是個金色短鬈發可惜秃了頂可能混了拉丁血統的家夥,臉孔多肉,一雙牛隻般的大眼恒淚汪汪無比多情盯着點咖啡或點酒的客人的嘴唇;一旁的夥計是個理光頭的白人,同樣銅鈴大眼,再冷的天也穿着短衫運動衫,粗壯的手臂上密密一大片像埃及金字塔祭壇楔文的刺青。

    他倆都不多話,填塞咖啡豆研磨粉進小銅濾鬥,按下熱水高壓滴漏開關,将咖啡渣敲擊清到一收集盆或用蒸氣管煮沸牛奶的動作幹淨利落。

    圖尼克想:也許他們是一對。

     店裡常跑來一些流浪漢或瘋漢,其中有一個愛爾蘭人模樣的巨漢(完全是摔跤節目裡那些綽号殺人武器“、”狂牛“、”哥利亞“之類的強壯魁梧尺寸),滿頭獅鬓般的亂發和大胡須,有一次便坐在他一旁,口中喃喃念着某種類似啟示錄或禱歌的經咒,無人大驚小怪,隻有他全身緊繃擔心下一秒這瘋漢便舉起桌上煙灰缸,把他後腦擊個稀爛。

    大部分這些流浪漢來此,會在吧台旁一個煙草櫃,從那琳琅滿目的其中一隻煙罐中抓出一把煙絲,放在一架黃銅砝碼秤盤上小心翼翼地測量他們要買的零煙。

    他們的動作像排隊在教堂祭壇領聖餅的夢遊者,靜穆面無表情,其中某些人眼珠是兩丸白色的瞎子。

     他坐在那咖啡屋裡的時候,慢慢地感覺自己是在此等候什麼,等候某個遲遲不來的人,等候某一事件的發生或終結。

    非常像他小時候在陰天下午的基隆公路局車站等車(他不記得為何那個年齡的他會隻身一人在那個陌生城市搭車),外面馬路上的人車像髒污池裡遊動的模糊灰影,整個細磨石地闆乳黃漆牆的舊建築裡隻有他一個乘客坐在長條木椅上等着,鐵網窗售票口裡的歐吉桑和穿着公路局制服的女人昏昏沉沉讨論着另一個某某年紀可以當這女人的父親了實在不該每晚過了十一點還打電話騷擾她。

    哦,他想起來了,那一段時間他每個月有一次周日會陪他母親搭長途車到基隆看一個中醫,他不記得那中醫的店家是一藥草鋪或拔罐艾灸或跌打損傷之類的哪一類傳統民俗療法,隻記得一室挨擠在草藥焦苦味蒸騰等候的靜默大人們。

    結束之後他母親會要他先到公路局候車室等着占位,自己卻去一旁小面攤吃一碗鱿魚羹。

     其中一個等候的時刻,在他眼前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奇迹。

    逆着天光,一隻瘸了後腿滿身疥瘡的流浪狗畏頭畏尾将鼻頭蹭着地面貼牆走進那候車室。

    他撮嘴出聲逗弄它,那隻狗擡起頭看着他。

    “小花!”那是他家之前養的一條花狗,半年前他們帶着它搭他姨丈便車到圓山動物園,所有人下車進園隻剩姨丈和狗在車上。

    等他們疲憊又盡興地回到停車處,姨丈用一種成年人闖禍後憊懶不在乎的态度告訴他們小花跑了,從車後座沒關上的半扇窗掙跳出去,或許去找他們了。

     他無法想象這隻神犬如何在半年時間,從圓山一路流浪到基隆,他對那兩點之間遷移必須經過的車道、商店、曠野(那個年代)、工廠、河流完全沒有概念。

    為何會在這奇幻的時刻地方讓他們相遇?這不是神迹是什麼?那隻狗像闊别重逢的流浪者發出人類的哭泣聲,這件事給少年的他極大的沖擊,那似乎變成一種賭徒陷溺在初昔下場僥幸赢錢的神秘主義信仰:你生命中曾無知錯失的珍貴事物,它們常并不真正消失,反而像閉室中的彈力球在你上下四方壁面反彈,你隻要選一個點安靜坐着等,無論那所謂的“密室”其實範圍有多大,有一天那失去之物總會彈回你手中。

     他記得他将小花裝進他母親原本塞滿中藥材魚松或水果的白蘭洗衣粉塑膠提袋裡,那狗處于一種亢奮狀态,兩眼暴突,不斷吐舌喘息并發出嗚咽。

    當他母親出現在候車室目瞪口呆看着他變出的魔術時,竟然雙腿一軟跌坐在這一人一狗兩張笑臉之前。

     許多年後,當那隻狗終于衰老死去,他母親還曾懷疑地問他:“我有時想,那一年我們從基隆帶回來的這隻小花,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