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尼克的父親為何變成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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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殖一些見不得人的瘡膿之毒……在這樣眼光習慣看着對方肩部以下說話的默片世界裡就必然沒有一種朝上的意志和靈魂? 譬如說,在那暗黑腥臭之屋裡,那母親給女兒的啟蒙讀物,是那個無緣短命丈夫留下的一箱書:魯迅的《呐喊》、《狂人日記》,老舍的《駱駝祥子》,巴金的《家》、《春》、《秋》,蕭紅的《呼蘭河傳》,丁玲的、茅盾的、沈從文的、郁達夫的、端木蕻良的、曹禺的……焦黃的草紙書頁,每一本封面皆用薄薄的黃表紙端整地包起,再用娟痩的毛筆字把書名和作者名謄寫一遍,扉頁内側有女孩父親同樣用毛筆的題名和落款藏書印。

     總之,圖尼克的父親在祖父的故事裡愛上了這個女孩,而且那似乎是在那燠熱南國之境類似瘧疾般的高燒魇症,那是靈魂上的熱戀,似乎那個年代身體孱弱且家裡稍有根底的少爺們都要來上一場的精神性焚燒。

    圖尼克的祖父當初将圖尼克父親的親娘遺棄而被這個二媽迷住不也是這樣被那父祖禁忌世界裡無比陌生(因此也過度浪漫化與極端化了)的,新女性身體裡那種可以把山林叢澤燒成灰燼的幽幽火苗所媚惑?但此事在這封閉離散之城,不隻是家族之恥,更是祖父的難言之隐。

    這對母女是這批不幸流亡者用所有人暗影共同覆蓋住的秘密救贖,這個流亡者父親選擇了一個最低俗懦弱的形式:他從自己染廠裡,挑了一個與當地華人黑幫有某些秘而不宣瓜葛的員工(也許隻是那個鴉片鬼模樣的空子平日吹噓或故意讓人以為他“在幫”的神秘氣氛),讓他找人在通往那對母女黴濕小屋的雜亂巷弄堵他那個被愛情之火燒昏了頭的大兒子。

    這類故事在那個年代屢見不鮮:禁忌、黑幫、暗殺、豪門權閥的家戶長不能容忍子裔和賤民階級的野女孩發生自由戀愛,偏偏這些流着和父親相同血液子裔就在這些犯禁之愛展現讓父親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衰老的堅強意志,于是各種奇謀異想的下三爛手法介入,上演東方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類的灑狗血情節充斥在當時的浪漫傳奇、民間傳說或時代新劇舞台上,最經典最黑暗最悲慘的一則八卦即是蔣經國與章亞若的愛情悲劇,作為當時中國太子的蔣經國,和他的愛人(安靜的、良善的,有着一雙空靈美麗大眼的章亞若)生下了雙胞胎男孩,卻在他離家時無法保護他年輕的摯愛被人毒死的厄運。

    謠言滿天飛。

    有人說是老頭子親自下條子叫軍統局的人下手;有人說是當時和太子黨鬥争白熱化的CC派借刀殺人;最恐怖的版本是蔣經國無毒不丈夫,意識到這段風月孽賬會成為政敵打擊自己的把柄,于是斷尾求生,暗示他的親信(記住,絕對在我出遠門時)動手,種種版本皆足以讓民間壓抑的恐懼與暴亂如熔鐵爐上方的熱空氣扭曲竄擺:這對父子枭雄,連對自己下手都可以這麼陰鸷冷靜,遑論其他! 當然對被甩離出國境外的狼狽逃亡者圖尼克祖父來說,下意識模仿的這出黑幫爛戲注定隻能是一坨捏壞燒塌的劣胚,一折地方野台戲。

    圖尼克的父親終其一生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那天午後,他鑽進那迷宮般曲折巷弄,黃土矮牆和人家檐下菩提樹銀色内葉翻晃把外頭熾白烈日切隔成一個暗影世界,每一轉角都半蹲着一個一臉平靜沙龍遮住腳踩的印度人,他知道他們正在解大便;或有一隻肩脊見骨瀕死的老牛貼躺在泥溝邊,僅用鼻頭微弱吐氣和悲傷眨眼驅趕那些覆蓋它滿臉的黑繩;空氣裡全是腐爛的野桑籽和波羅蜜果的甜腥味。

    有一個痩得前胸貼後背的赤膊男子,像從牆裡扁扁薄薄浮出,在光和影造成的視覺錯幻中變成真實人形,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别再去找那姑娘了,男子刻意拍拍褲腰側鼓鼓的一坨物事,像電影裡的橋段,提醒對方:這是槍,或是那喜好替神聖或兇惡不祥事物另取别名的年代慣性,這是盒子炮,懂了吧,小兄弟。

     圖尼克的父親或早在那個年紀便顯露出他缺乏幽默感的性格,另一方面我們可說這種性格的銅币反面即表現在對于他人缺乏好奇與關懷。

    他沒有按那黑幫癟三事前推演地展開一段此一情境合乎人之常情的問答:“為什麼?”“你是什麼人?”“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是不是找錯人了?”諸如此類。

    他隻是瞪着那雙曾在被棄的高原曠野目睹過不為人知難以言喻神秘魔幻之景的透明眼珠,讓人發毛地沉默着,那使得被雇來(以極低的酬勞)的恐吓者隻好匆匆照本宣科把雇主交代的重點惡狠狠地咕哝一遍,反正這地方你小子别再來了,那姑娘的背景很複雜,我們的人查出來她是替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