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漢入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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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的方式,他父親不自覺基于一種奇怪的本能,從加入這夥灰色逃亡者後,便每餐把大夥吃剩的包谷梗子收藏進自己的背包,不理所有人的讪笑,待整個部隊所有官兵重演他離城前所見,眼眶凹陷口吐呓語身體進入一種慢速運動而終于像一攤攤濕牛屎蜷縮在野地等着被曬幹,他父親靠着咀嚼吞食那些剁碎的包谷莖梗,自己一個(那個弟弟早就在故事裡消失了)跋涉千裡逃到南方。

     他也聽他說過他曾在九〇年代初到大陸沖州撞府的經曆,那樣豐饒且以不同身份進入許多古怪場景的堂吉诃德式流浪,讓人懷疑他根本在暗示他之前的工作是情報員,換一個聽衆可能會不禮貌地打斷他:請問你多大歲數?套句老話:“這麼年輕的生命,怎麼可能收藏了那數倍時間才可能遭遇的經驗?”他曾描述自己在像電影《天下無賊》那樣的内陸火車車廂裡,親眼目睹什麼叫“斧頭幫”。

    有個一臉橫肉的外鄉漢子抓到了一個扒他錢包的猥瘦農民,兩人互吼幾句後各自亮出懷裡的刀刃。

    那外鄉漢子冷笑一下,喊一聲哥兒們這家夥找死!立即前後座位八九個同樣眼露兇光的強橫同伴一齊抄家夥站起,把他們圍住,誰知道那瘦小農民也不吭氣也無懼色,一回頭整車廂座位、隔鄰另一車廂,全是和他一個模樣褴褛藍短褲汗衫的黑瘦農民,人手一柄短斧。

     那八九個外鄉壯漢後來怎麼了?被砍成一坨坨血肉泥?或是全尿濕褲子像娃兒那樣跪哭着求饒?被剝光全部财物光條條扔下火車?他的版本每次都不同。

     他亦曾在東莞一間Nike的台商衛星代工球鞋廠挂銜副廠長,轄下兩千各省離鄉流竄的女工,每人每月工資二百人民币,那是安金藏的酒吧交心時光裡唯一較近似建築師描圖将他如何在權力交涉的人際網絡中溜滑求生存的解說。

    廠長是老闆的女婿,他是個白癡,華夏工專畢業的,橡膠材料研發也不懂、出貨進貨又不懂、管理也不懂。

    經理是老闆的侄兒,留美的,夫妻倆整天想把阿鬥廠長搞掉。

    另一個副廠長是從另一家廠跳槽過來的台灣工程師,包括他,他們每一個人各自的薪資可以養一辦公室三四十個大陸清大交大碩士工程師。

    當然那是九0年代的事了。

    這一撮台灣人整天内鬥,各自想拉攏他加入他們那一方。

    經理的老婆是個潘金蓮,他進那廠的第三天便在自己的辦公室休息小間被她硬上了,他懷疑包括廠長,另一個副廠長還有一挂台籍幹部全被她搞過。

    可怕的是她丈夫全知道,那女人又酸又熱,即使再冷的天她總也全身濕汗淋漓。

    廠長則每晚拉他去和縣委書記、公安局長喝酒。

    那可不是這些黃金如蜜的純麥威士忌。

    一瓶瓶六十度的五糧液、酒鬼和紅旗二鍋頭像白開水往幹枯的沙礫咽喉裡灌。

    我的肝就是在那一陣練成鋼盔一般的銀灰光澤,包括女人、還有酒,再就是煙,全像在一怪異的、古代的、光度和外面世界不同的國度裡存在,好像地獄之景,所有的欲望饋贈全變成一種熱辣刺痛的懲罰,所有的縱欲全像不要錢似的裹覆在你的舌頭、味蕾、喉頭、腸胃絨毛,和陰莖末端,但又像折磨你、烤幹你、把你弄得筋疲力竭。

    所有女人的胯下都有一股醋酸味和石灰粉塵觸感,所有高檔白幹都有一種你的身體永遠無法代謝的芳香劑,所有的煙草都有一種硌刺你喉頭濃痰愈積愈多鐵鏽顆粒幻覺。

     那二千多個女工像牲畜一樣被圈養着,她們十幾個女孩擠一間三四坪大的宿舍,冬天沒有熱水,有一次一個江西鄉下來的女孩被逮到半夜摸進廠房,原來這聰明姑娘拿水壺去接飲水器的滾水,“隻想舒服用熱水洗個頭”。

    但你對其中哪個心軟,後面那面孔難辨的同伴們便像蝗蟲吱吱吱撲擁上這個缺口,經痛請假的、偷錢的、栽贓别人偷錢的、被不知哪裡的男人搞大肚子的(有可能就是廠裡的台幹)、自殺的、受不了離鄉之苦崩潰變癡變傻的…… 以至于當他,這麼多年之後,在網絡新聞看到那些像從蒙混蠻荒曆險記流傳出各種光怪陸離的謠言:那裡的人把一群黑熊養在鐵栅籠裡、喂食它們,不殺死它們,每隔一段時間便用極粗的針頭戳進它們的膽囊抽取熊膽。

    再讓受創衰弱的無膽之熊自己複原。

    算算複原差不多之後便再次戳針抽取。

    或是所謂的“紙箱包子”,把回收的髒污瓦愣紙箱搗碎用明礬汁泡爛兼消毒,加入豬肉味素當餡包成肉包批發全國。

    他們耐煩且異想天開地創造“黑心床墊”、“黑心紙尿褲”、假酒假煙假礦泉水工廠。

    或是所謂的活人器官買賣。

    這一切都和他體内那塊曾被那無樹蔭無蕨草的曝白烈日灼曬過的部分神秘地連接着,那曾經啟蒙過他且變成他體質一部分的,恍惚如夢,像惡戲又像腦額葉有東西被摘除那樣的笑臉。

     “你設想:我們這樣的人混迹在這社會裡有何意義?” “不外乎讓所有人開心呗。

    ” 他們愛從李師科提起,陳啟禮、黃任中、楊雙五,還有一些口條怪異的,譬如劉家昌、林青霞、高淩風……複活島人頭像、被揭開的封印鐵闆下竄出的天罡地煞妖魔鬼怪。

    我們的問題在于,他摳摳鼻孔,居然把一坨白色的鼻屎團成像一顆柏青哥小鋼珠那樣的大小。

    我們的問題在于,我們缺乏神秘主義的傳統,我們缺乏想象力。

     “我不知道你想說的重點吔。

    ”圖尼克說。

     “因為缺乏想象力,所以我們沒有辦法解釋這個支離破碎的爛世界,我們‘記得’,但記得的全是人家給的。

    譬如說,有一個天才用麻将桌上的爾虞我詐和牌作牌來解釋當年的淮海戰役以及國民黨為什麼丢了大陸。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的日本漫畫達人,他用《烙印勇士》裡的祭典、封印和結界來解釋日本人當年為何着瘋地在南京關城門屠殺了三十萬人。

    這全是胡說。

    但是你不覺得,包括你,包括我,我們總像是渾渾噩噩的找不到本體的影子,像爛港劇鬼片裡的鬥篷鬼倉皇茫然地在别人的城市街道亂晃? “我們這樣的人最大的問題即是我們沒有一個可供這些蒲公英籽般四面八方飄散的後代按圖索骥以想象自己族群臉貌的故事:像其他那些離散者,在異國的、童年的燭光昏黃客廳裡,聽大人如癡如醉地說着《聖經》裡的故事,《出埃及記》、《啟示錄》,或是《可蘭經》的詩篇;或是《摩诃婆羅多》;或是猶太教義……像上百萬隻的螞蟻不理解單一個體的存在原理卻能挨擠流動着拼成一幅巨大的黑老虎或蒼鷹的影子或幹脆就一條河流…… “我們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我們隻能一代一代斷簡殘章傳遞着單一一代所發生的故事,我們一代一代的說故事父親們,全是一片一片的魚鱗,永遠無法鑲嵌拼組成一條魚,他們在族的滅絕一而非個體死亡的恐怖中展開流浪之途,卻意外地發現他們一路瞠目結舌經曆的、看見的古怪故事,得在這種極短暫的油竭之燈黯滅前,口齒不清地講述給下一代。

    但通常他們并沒有下一代,這是最悲傷的一點,那些故事像藏人寺廟裡的酥油花,藝僧們以“鬼之十指”掐捏出璀燦魔幻之極樂世界全景,完成的那一天,即是把這件大型作品丢進火裡燒融的那一天。

     “故事在滅絕的時間契約裡展開、絕後、絕種、無法傳遞,那還能稱之為故事嗎? “最大的悲恸即無法把經驗、忏情、把造成我族陷入萬劫不複、非人之境的緣由,囊封于一個故事裡,交給下一代。

    譬如西方人那些十誡:不可殺人、不可淫人妻女、不可說謊、不可如何如何……隻能眼睜睜看着我們的後代,茹毛飲血、半人半獸地在沒有故事的曠野,把所有的毀滅火種從頭點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