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漢入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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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範用哭笑不得的腔調說,絕對沒有一個心髒科醫生會告訴他裝了支架的病人說你要多喝紅酒。

     老野利說:“手術前,我提醒那醫生,我酒量好,到時候你們下麻醉劑時分量可得拿捏,也許正常人的分量麻不倒我,他就問我,你酒量有多好?我說,俺喝一瓶Vodka不會醉。

    我知道他是東歐人,這樣說他就能略測深淺,這不科學嗎?結果後來真的就在這事兒上出狀況。

    我自己不知道,後來他們才告訴我,手術還沒完成我就退麻了,人并沒醒過來,就是手腳自主亂動,不給護士插導管,弄得他們手術台大亂……”野利夫人這時用飽滿感情的語氣,兩隻漂亮的眼睛似乎仍帶着驚恐的淚光說: “那真的是吓壞了,我那時在外頭等,大概兩個半小時後護士出來說手術非常順利,大概再半小時就可以完成。

    我等了半小時,沒人出來,我去按鈴,這次出來一個年輕醫生,臉色很慌張,說麻醉出了些問題,但要我别擔心,再半小時應該就可以進去了。

    那時是晚上十一點,我等到十二點、一點、一點半,我心裡急了,想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半小時弄成三小時了,是出了什麼纰漏好歹也該讓我們家屬知道,我就是撞門,這次他們讓我進去了。

    我一看他,唉,完全不認得了,變形得一塌糊塗,臉腫得像豬頭,脖子都不見了,而且好像非常冷,一直抖,我就哭了,罵他們,你們沒看到他冷成這樣嗎?怎麼不給他條毯子,後來才知道,那個時候,就是蓋再大棉被也不管事。

    ” 這個女人是安金藏介紹給他的。

    他說,圖尼克,她是根超強力天線,一裝在我們畫面亂跳亂閃的白花花屏幕上,拍兩下,關于我們命運的情節就無比清晰地出現了。

    真的,準得讓你尾椎發冷,我第一次找她算,才坐下,前頭十句話,我父親死于哪一年,死因是膀胱癌,我少年貧賤,交友三教九流,我的老闆是個奇人,我老婆是個貴婦美女,但我在外桃花不斷,我過去二十年渾渾噩噩如在夢中,四十以後自己當頭兒,今年會離婚,如果真的離了明年會有官非,兩年牢獄之災。

    且我在外頭的那個女人絕對、絕對、絕對不能生孩子,生了一定是畸形兒。

    說得我差點沒跪下說娘娘救命,沒有一件不是我生命裡确真發生的或正在發生的。

     但圖尼克太習慣這個痞子的說話方式,他自己才像一根天線呢,隻是不同頻道的雜音常混着從他嘴裡冒出,像被神懲罰失去說故事之語言的罪民後裔,嗚嗚啦啦瓦礫枝桠瀝青石塊亂堆出一個龐大吓人的醜怪之屋。

    他的老大确是這個島國的傳奇影視大哥,據說當年艋舺黑道輩分最高的蚊哥過世,出殡那天全省外省挂本省挂縱貫線所有老大帶着黑西裝筆挺的年輕兄弟們幾萬人陣仗秩序井然把這一帶三四個街區的交通全癱瘓。

    一輛一輛防彈奔馳五百排列在夜市殺蛇人青草攤或流莺站壁的騎樓。

    所有老大,不管你現在事業做多大,不管彼此“公司”梁子結多深,幾十年避不見面,全部乖乖站在街上曬太陽。

    據說當天的靈堂,隻擺了三張椅子:蚊哥的遺孀,另一個是幾十年不過問江湖事的竹聯的老舵把子,再就是他老闆。

    三人以叔嫂之禮悠緩地在陰涼的堂屋裡泡老人茶唏噓當年。

     憑我安金藏如何成為這傳奇枭雄身邊的師爺?那女人說:這是命定的。

    武貪魁钺、日月拱照、左右昌曲相夾。

    人中丹墀、富可敵國。

    然财無一不從偏路來,橫發橫破,愈破愈發,有三件事在别人是洪水猛獸,在我命中卻是靠它們富貴:酒、女人、兄弟。

     安金藏從來不提酒與兄弟這兩項,偶爾在極品純麥威士忌(不是他們家賣的)稠如蜂蜜的金黃腴膏催化下,會淡淡透露幾個無法串聯成賣給八卦雜志踢爆的獨立畫面:他如何挨家挨戶踩到尼爾森公司抽樣調查的樣本住戶,撒了一輪鈔票,半年後把“他們家”手中幾家電視的收視率拉高到三家無線電視時代的超現實數字,廣告滿檔。

    當然還有一些如何遠赴法國收購酒莊,到北京上海高級club踩地盤并開發高價位Whiskey之外低價Vodka市場的口味。

    也提過一些兄弟們帶着三四隻高爾夫球袋的長槍到别人家公司讨債,像馬丁斯科塞斯黑幫電影裡那把烏黑锃亮碳鋼沖鋒槍霰彈槍整家夥倒在玻璃長幾上的華麗慢動作運鏡。

     大部分他提的是女人,未必是誇耀,常有一種真正的、為何我生命中的谷麥得注定變成發酵的、讓人幻醉的、昂貴且裝進藝術家設計之玻璃瓶中販賣的金黃液體,那樣的哀愁。

    浸在用鎢合金鋸刀切削成一枚晶瑩白銀腎髒的冰塊周圍,也不是融化,就是借那低溫,也許我的女人們就是那一瓶一瓶高檔的、每次隻倒兩指幅的純酒,酒喝光了,杯裡的冰塊還在,看起來還是那麼大、那麼硬,其實從表層一些切削的棱弧變圓滑了…… 這是個色情隐喻? 安金藏看了圖尼克一眼,賊笑起來,你知道,有時候我在想,我愛這家夥超過我那些女人們。

    你知道,我玩過的極品女人絕對上百個,極品的噢,像純種的那些比賽場上的昂貴馬匹,從臉蛋、眼睛、身材、毛發、陰道……像收藏品一樣可以在身體記憶深處反複回味的。

    像那些綠色草坪上的美麗馬匹,純視覺上的,純嗅覺上的,純觸覺上的……我敢說這被我評分列人極品收藏冊的美人兒們,就像頂極醇酒,沒有哪個男人不想擁有。

    但我如何擁有她們?一次一次地插入她們漂亮的身體,像我現在坐在這兒向你誇耀:我曾經喝過哪些頂級的昂貴到你無法相信的酒,我扭開過它們的泥封瓶蓋,注入我放着大冰塊(你說的色情隐喻?)的玻璃杯裡,把它們降低到我的溫度。

    我曾經,我品嘗過,我的老二經驗過的那些良辰美景,讓我像個老人翻他一生收藏一再去蕪存菁存留下的精品集郵冊,既懷念又感傷。

    但現在那些女人,那些視覺上美麗得讓你無法逼視的純種馬匹,那些尤物到哪去了? 隻有你懂。

    安金藏說:在你之前,隻有那個算命女人懂。

    圖尼克,我不是登徒子,不是強迫性交症患者。

    我是個收藏家,我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收藏了極美文明造物的隐形博物館裡,我不是那些把美麗女人泡在福爾馬林玻璃缸裡的變态。

    如果我是就好了。

    這多麼悲哀,一瓶頂級好酒,我必須扭開它的瓶蓋,倒入我的冰塊酒杯裡,也許我的冰塊(也許我們該直接稱呼“我的那話兒”?)用低溫凍結住那貪歡之瞬酒精芳醇揮發的時光。

    但那又如何?一切仍會煙消雲散,無法串聯成一個整體,不是集郵票,不是頂級藏酒窖,我得拍拍那些美麗馬匹的臀部讓她們撒蹄跑回她們有綠色草坪的畫面,而不是把她們制成标本裝進我的福爾馬林玻璃缸。

     其實我知道你跟我是一路貨。

     圖尼克想:這又是哪幾部電影對白東抄西湊的大雜燴?當他認真看着他說,是的,我和你是一樣的,我無比好奇,那些時刻,你都跟那些女人說些什麼?那些豪華的美女?作為一個頂級的收藏家,談其他同樣頂級的女人?或是談你喝過的好酒?這時安金藏的話語頻道便會陷入他自己體内其他噪聲的幹擾。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關于算命女人說他“少也貧賤”,他隻是一次淡淡提起他父親是個派報的,另一次他描述他父親是個少年時,在可能是河南或山西某個被瘟疫侵襲的小城,全城的人陸續發黑死去,他父親背着也染病的弟弟才逃出城外,立刻被一支被共軍追擊的國民黨部隊拉夫了,在這個胧朦、細節交代不清的故事裡,他父親跟着那群恐懼、沉默的穿破爛灰軍服的大人們在一片黃土山丘裡迷了路,左轉右繞找不到脫離這片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