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頻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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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文則名為阿耨達池(anavatapta),漢譯作“無熱惱池”,是非常神聖的一座湖泊。

     ……依《華嚴經》所言……瑪旁雍錯湖正中有一棵高大的寶樹,寶樹上結着果實,其果實即是如意寶珠,諸天人、阿修羅得到它都會非常高興。

    當果實成熟掉入湖中,其聲有如“瞻部”。

    由于印度四大河發源于此湖,因此稱印度為瞻部州。

     ——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記》 以上這段文字出自日本僧人旅行家河口慧海于一九0四年出版,關于他在一九0O至一九O二年間,假扮中國僧侶,由尼泊爾加德滿都出發,越過隆冬雪封的喜馬拉雅山入藏,這段旅行所見所聞之遊記。

    這趟旅行(或這份遊記)日後成為傳奇,乃在于這位日本僧人越過崇山峻嶺入藏的年代比号稱西方“第一位進入拉薩的外國人”探險家榮赫鵬要早了三年半。

    且相較于那個英國軍人帶着部隊和現代新制武器,河口慧海攀越喜馬拉雅山的整個旅程,幾乎全是獨自一人完成。

    所以遊記文字中常出現一種孑然一身在空曠、巨大的雪山群中,孤獨、恐怖、疲憊、陷于瀕死危機的“人類如此渺小”之慨。

    但為何這段一百年前的文字,被圖尼克認為即是五十年前他父親獨自被遺棄,昏厥倒卧在喜馬拉雅荒山中一座湖畔時,所置身的場景呢?且河口慧海獨自入藏的方向、動線,恰與圖尼克祖父故事裡那一群人——穿越魔山從此離開中國之版圖。

    一群流亡者和一個被遺棄的男孩——剛好颠倒、相反、互為鏡中之影。

    但圖尼克飽含感情地背誦着那些字句,透過一種“現象與物自身”、移形換位的别扭理論,認定那即是他父親當年在無比孤獨時刻,眼前曆曆所見的畫面。

    “如果當年他有能力将看見的記錄下來,說不定就是一字不漏、一模一樣的這段文字喲。

    ”這種奇怪的觀念當然讓人又回想到圖尼克的“烏鴉插毛理論”:那個把收集來的五彩缤紛的其他鳥類羽毛全一股腦插飾在自己身上的伊索烏鴉寓言。

    或是某種将宇宙看成一座無時間流動之大型油液萬花筒的虛無理論:一切的經驗,都隻是那億萬恒河沙多的宇宙裡其中一個宇宙裡所發生的經驗。

    所有的事情都早已發生過了。

    而且在發生的瞬間,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那其他億萬恒河沙多的宇宙裡的某一顆星球,也像無限重複的鏡廊,同步地發生一模一樣的事情。

    如果整個宇宙,其實皆不過是由“梵”這個容器流出來的某種意志的搬演和變貌,最後又會流回“梵”裡去(那是什麼?一台除濕機?吸塵器?洗腎機?還是魚池的馬達循環打水系統?),那麼,“誰又能說河口慧海那次旅行的經驗和我父親十六歲時荒山情景不能是同一件事?我們大不了把錄像帶倒着播放好了。

    ”這其實亦是我們這座旅館裡,常在故事傳遞過程,把不同人的故事,他人和自己的故事,全嫁接拼縫在一起的原因。

    甚至客人們回憶起這座旅館,常把它和其他許多間不同的旅館(不同的走廊、花園、窗景、櫃台微笑的接待人員、不同的酒館、不同的樓層、不同的其他房客)全混淆組合在一塊兒了。

     ……經文中又提到說,東流的馬泉河中流的是琉璃沙,南流的馬甲藏布(從孔雀嘴巴流出之河)流的是白銀之沙,西流的象泉河中為黃金之沙,北流的獅泉河中是金剛沙。

    這些河先是繞行瑪旁雍錯七匝之後才分别流向四方。

    湖泊中央盛開着肉眼看不見的碩大蓮花,其大小有如極樂世界的蓮花,上面住着諸佛與菩薩。

    附近生長着珍貴的百草,還有每一聲啼啭都美妙如極樂淨土三寶的迦陵頻伽鳥。

     ……這裡被視為世上唯一淨土,而且湖西北的岡仁波齊雪山更是諸佛、菩薩所居,也是五百羅漢之居所;南岸的靈峰曼裡雪山則是五百仙人所居之處。

    總之是一個被形容為天上人間的極樂淨土,雖然看起來與經典所言并不完全相同,但其景色之豪壯與清淨是毋庸置疑的,畢竟是一個靈妙仙境。

    當晚皓月當空,映着瑪旁雍錯的粼粼水面,對面的岡仁波齊峰則像入定的佛陀般如如不動,其幽邃之狀令人恍惚忘我,盡滌心中塵垢。

     圖尼克說,他父親醒來的時候,發現一個男孩的臉,貼近到鼻尖碰鼻尖,那樣地盯着他看。

    那不是一張漢人的臉,與其說那不像漢人的臉,不如說是近距離觀看時,那男孩的眼珠竟像某些洋人童話故事裡,本來的眼睛因為後悔做了什麼壞事而哭瞎了,被仙女用魔法換上兩顆昂貴的藍寶石。

    在那繁複棱切面的玻璃球體,拘禁着一團淡藍色的冷光,但那藍光并非動物瞳孔由内慢慢向外暈散的懸浮色素,而是硬度極髙的玻璃礦本身的貴金屬色澤。

    且那男孩竟用舌頭輕輕抵着,似乎想撬開他的唇齒,把舌頭放進去。

    圖尼克的父親到那時為止,并沒有任何性經驗。

    并且在他成長的那個動蕩不安、即使連他父親這樣一個當時算“受新式教育之人”,其實在對身體歡愉之事上,都守舊得要命的年代,他根本沒有渠道(那時尚未有電視,他亦沒看個“洋畫片”——黑白電影)學習、理解什麼是“法國式接吻”。

    但當時這個以為自己瀕臨死亡的不幸少年卻勃起了。

    他的喉嚨裡像用焊槍噴焰燒過而黏合起來(他不知有多久沒喝到水了),但他試着努力将牙關打開,并且——不知為何在那種狀況出現了那樣奇怪的創意——輕輕地,但固執地,将那藍眼男孩伸進他嘴裡的舌尖咬住不放。

     那張近距離的臉開始變化,淡藍色的玻璃眼珠似乎因驚恐或憤怒而變色成一種灼亮刺眼的鑽石強光,嘴裡的舌頭旋轉着、掙溜着,并從舌根後的管道發出一種不屬于人類,反而像教堂聖樂管風琴的低沉共振聲。

    然後,一個超現實的場面發生了,那張臉,那個頭,将舌自圖尼克父親的牙關中抽出後,在那零點一秒的瞬間,以一種人體經驗完全無法想象的高速——像有人用足球射門的方式将那粒頭踢走,或是原先就用鋼絲綁在那粒頭後發梢上這時用力将它抽走——沒有身體,隻有頭,後退地離開,向空中飛去,最後逆光停在一株似乎曾遭雷擊的灰白枯木枝桠上。

     圖尼克的父親艱難地仰起脖子看,發現那個男孩,不,那個頭,原來是一隻鳥,不,一個人頭鳥身的怪物。

    它似乎亦受到極大之驚吓,以一種禽類特有的神經質抖動,整理着它一身華麗的鳥羽。

     (那就是迦陵頻伽鳥吧?你父親遇上了傳說中的神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