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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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同一個房間。

    不,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維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自己的房間”,她沒和任何人商量——事實上也沒有人好商量,這個空屋隻剩下她們家這一房,小孩各自搬出去住,她父親在大陸投資紡織廠失敗賠光祖父留給這一房的财産後,便到桃園叔公兒子們的公司上班,一個禮拜回家一次——便自己一人搬去睡那祖父祖母的房間。

     那個家具、物事皆被姑姑們搬空,蕭然四壁的空房間。

     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則是:她的母親是她父親的小老婆。

    也許她父親後來又有别的小老婆,總之她和她妹妹從小便沒見過她父親。

    母親靠八條通附近一間舶來品小店鋪拉拔她們長大。

    有一天有一個糟老頭出現在她家裡,又窮又病。

     她母親說:這是你爸爸,以後他要和我們住。

     她對這個沉默、光頭,每天早晨在浴室漱口從喉嚨發出吓死人像摩托艇引擎巨響的老人完全沒有任何情感。

    無憎惡無依戀。

    他是個她不認識的人。

    但她母親像一個終于找回主人的女奴,那樣壓抑着歡欣和激動情感地服侍着他。

     她不知道她父親是做什麼的?餐桌上他從不和她交談,從不正眼看她。

    他如此笃定地吃着自己面前飯菜,仿佛這個她在其中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小公寓,本來就是他的領土,他不在的二十幾年那印記的權威仍無可搖撼,現在他回來了,她們母女仨仍得像傀儡師收藏在箱子裡的三具傀偶,擦拭幹淨後仍得乖乖地跳舞取悅他。

     他是個外省人。

     老人死去的喪禮,她才見到“大老婆那邊”的哥哥姊姊。

    她父親的大老婆是個端莊體面的美人,整場告别式全由她帶領幾個像偶像劇裡有嚴格教養的富家子的筆挺孩子們,向來來去去的緻唁親友答禮。

    她和妹妹攙着母親,遠遠站在大廳人群後面,那麼寒碜,像他們是正版而她們是商标印歪的仿冒品。

     但當告别式結束,這兩個大、小老婆像極有默契地靜默換場,大老婆一家,儀仗端肅地幾輛奔馳驅車離去。

    隻剩下她母親帶着她們兩姊妹守着她父親的遺體進火葬場。

    骨灰壇捧進靈骨塔的鐵櫃收納格之際,她母親像小女孩整弄一件再确定不過屬于自己的物件(一隻别人丢棄的洋娃娃?),一種癡迷又親密的表情,愛撫般的擦拭着那個壇子,并細愫地對着那壇子耳語…… 重點是,當他的這些女人都不在之時,他卻像沒入一條無光的河流,走進她們的故事裡。

    他像她們的忠實之犬,孤單又悲傷地看守她們的故事墓冢。

     他曾陪着女人的母親、妹妹,在某一年的清明走進故事裡的那個靈骨塔。

    還有大房那邊的長子、長子的妻、小孩,古怪的雜牌部隊,祭祀那個鐵櫃格上混在數百張黑白遺照裡的陌生老人。

    陽光在進塔之瞬即被收殺而去,他們靜默地站成一列,那個西裝筆挺的同父異母長兄自然而然超前大家一步,成為主祭官。

    他上香,開櫃鎖,取出花崗石骨灰壇,放上鮮花,口中念念有詞。

    他忍住不讓自己笑出來。

    我算是什麼站在這群人中間啊?女人的母親完全像她故事裡描述的一樣,不合宜地穿着一身林森北路舶來品店氣氛的嫩黃套裝,還像索菲雅?羅蘭那樣貴氣地戴着淑女帽和太陽眼鏡。

    她面對那長兄的态度,像将他視為那老人的分身,從眼神、語氣、肩膀的姿勢,皆散放一種女性化的、千依百順的服從。

     那時女人已是他戶籍資料配偶欄裡,諸多個“某某某。

    殁。

    ”其中一個名字了。

     她們不在場。

    他卻繼續待在那空缺的身份旁邊,認真地體會那些她們描述時總有缺陷或故障的家族關系。

    他充滿柔情地想:現在我理解你要說的卻總難以言喻的那種感情了。

     當然不是隻為了巨額保險理賠。

     好幾個黃昏,他陪着上一個故事裡,那個“自己的房間”的寡母,在空洞洞的那幢布商的古厝吃飯。

     女人的母親總會這樣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 心底險險一驚她看出了些什麼?但那一輩子習慣沉默的老婦接着說:“阿如死去已經三四冬啊,你還有心來陪我這個老吔。

    有沒有結識新的小姐啊?” 哦他想起來了,那個女人叫“阿如”。

     阿如的母親說:“阿如細漢的時辰,迷歌仔戲,那個戲班從我們大稻埕的霞海廟大拜拜開始唱,她就和幾個姊妹淘逃課,差點被退學哦,跟着人家戲班一路跑,大龍峒、三重埔、松山、新莊……跑到人家戲班下南部了,她沒車錢才失魂落魄回來,被她老爸用木棍打到整條腿都是淤青。

    第二年社戲來,她還是跟着人家跑……”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他幾乎要跟這生命某一小段時光曾是他“嶽母”的老婦告解,在那陰涼幽黯的大屋子裡:“阿母,阿如是我殺死的啦。

    ” 為什麼要拆鐵軌? 鐵路可以連接到遠方,把人、貨物送到那一端。

    鐵軌好像DNA的雙螺旋體無限拉長。

    鐵道旅行是一種内視時,由無止境的自我“現在”之重複,“我”一直坐在那;窗外景框卻不斷改變的時空幻覺。

    這一點也與DNA相似:“我”隻是一個龐大信息海洋裡,某一極短暫之時間截點。

     鐵路絕對是人類最曠古幽荒的染色體底層,對于一個極小單元内之場景的複制。

    無限延伸的兩條經線,一條一條作為基因密碼的枕木…… DNA之複制:像拉鍊一樣扯開那鐵軌的雙股,接着,以一條幽靈般的“信使RNA”,轉錄,像模闆拓印下那一段撕裂之鐵軌的秘密,哦,不,是相反的鏡面,A變成U,T變成A,C變成G,G變成C……漂浮至細胞質的核糖體,将所有的謎底、回文、祖靈的記憶、黑暗之心、所有預演的劇本……全轉譯至“轉移RNA”,将幻影指令轉譯成排成蛋白質鍊的氨基酸…… 陰謀一旦被實現,便成為光天化日下無比真實的謀殺案。

     有屍體。

    屍體裡還被檢測出微量緻命毒藥。

    有拆毀鐵軌螺絲的扳手。

    有測試用的鐵軌機踏車,有人看見:當時他扶着已像爛醉或嗑藥般癱軟的女人從火車廁所出來。

    有人看見:他拿着針筒在幫女人注射…… 那原來隻是一個卡榫連系着另一個卡榫的智力推理遊戲罷了。

     主要是,他的妻子近乎啞巴地不會說我們的話語。

     在那條鐵路上,他們要捕捉誰?要找尋誰?災難發生時,最好不要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他的妻子在死亡降臨前最後的時光,一定會恐懼谵妄地哇哇說些什麼?(“我不想這樣死去。

    ”)重點是沒人聽得懂她說什麼,在那個火車翻覆,所有人狼狽不堪從扭曲的金屬車體和玻璃碎灑的車窗爬出來,蹲在長滿酢漿草的土隴旁嘔吐。

    誰會注意一個滿嘴越南話的女人在說什麼?很久以後他們會問他:為什麼要殺妻子?保險金?他們覺得不可思議。

    殺了一個又一個的妻子,詐領保險金然後去大陸嫖妓? 他們會在他的計算機中找到那些,他和上百個不同女人(大部分是妓女)的性愛照片。

    他們推算那是一個巨大的債務黑洞。

    但他們覺得這個邏輯有點怪。

    其中一個刑警粗俗地用女聲學他的妻子:“可不可以不要殺我?肏我就好?” 他記得高中時的生物老師中内老頭曾對他們描述過“噬菌體”這種玩意兒。

    “……噬菌體滿滿地爬在大腸菌的表面,然後哦,把空殼子留在那個外面,把殼裡的DNA注射到大腸菌的内部。

    不用二十分鐘哦,這些注射進大腸菌裡面的噬菌體DNA就會複制出大批的小噬菌體,将那粒倒黴的大腸菌溶解、啃蝕、碎成殘骸,而那批新噬菌體們近乎歡呼地從那大腸菌殘骸流出,繼續找新的大腸菌再繁殖……” 他想象着那時張嘴仰躺在火車車廂内的他的妻,确實像一枚被噬菌體填塞并吃光内髒的大腸菌。

    隻有把她溶解、啃蝕,那許多個化身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