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

關燈
他記起那個下午他走在鐵道旁的光景:在他的右手側是一片俗名“剝皮樹”的白千層樹林,左側鐵道旁則綠草如茵地鋪着有小紫花小黃花的整片野草地。

    光天化日,他想着這個詞,多好的一個詞哪,陽光像細砂紙那樣将眼前所有物事的立體縱深全磨去了,所有物事變成那強光裡的虛弱暗影,他的皮鞋膠底踩在那由細沙、煤渣、碎石踩鋪成的小徑,發出索索的聲響,那麼強烈的光照,身體的感受卻與視覺反差地覺得冷。

     真冷。

     鐵軌像條小河波光粼粼地延伸到遠方,鐵道那一側則不到幾米便是懸崖,下面是一片圈圍住不準人接近的天然礁岸,據說在某一處岬角,憩息了兩百多隻的野生海獅。

     遠望則是一整片像玻璃吹制的、明亮蔚藍的大海。

     像電影中的某個場景,或像在一夢境裡驚悚發現自己在日照下竟沒有倒影,他在這一片明亮又昏暗的空寂曠野走着,瘦削的枯葉和白色絨絮在風中慢動作播放般飛舞,他想起自己在這鐵道旁已走了約莫一個鐘點,竟無一輛列車駛過,有一隻像狗許子那樣肥碩的晶亮黑褐色蟲子從他腳邊爬過,他噗一下将它踩爆,意外地卻沒有一攤錯幻記憶從狗身上拔起的吸血厭物被掐破後迸出的鮮血,僅像踩破一粒透明汁液之漿果…… 報紙上寫着: 台鐵維修班單人模拟四十分鐘可搞軌研制一人作案 一名工人隻要四十分鐘就可拆除一百一十六個彈簧扣夾、四塊魚尾钣、八支螺栓。

    專案小組研制,全案一人所為的可能性極高。

     報紙上寫着: 屏東檢警清查南回鐵路三起重大破壞鐵軌意外事件,其中二起确定李雙全與越籍太太陳氏紅琛都坐在出軌列車上;而另一起去年十月廿一日淩晨,鐵路被放置脫軌器未釀成事故,前一天晚上李陳二人恰巧由澳門入境,懷疑他們二人也乘坐該列車。

    而李雙全夫婦又曾投保高達四千萬的保險,因諸多巧合,被專案小組列為清查。

     報紙上寫着: 自殺身亡的台鐵知本車站票務員李雙全,前後兩任越南妻子都死于意外,其中前任越南妻子是被毒蛇咬死,據當時處理該案的台東警分局知本派出所警察回憶指出,死者确實是意外死亡,外界的聯想,或許是過多巧合造成。

     知本所警察指出,這起意外發生在四五年前,由于事隔多年,要找出案件的相關卷宗并不容易……但根據警察的描述,意外發生當時,李雙全的前任妻子是在住家院子曬衣服,不料,不小心被眼鏡蛇咬傷,被咬之後她還拿棍子當場把蛇打死,就回房休息,家人發現時已經死亡。

     報紙上寫着: 屏東地檢署專案小組,二十三日下午解剖陳氏紅琢遺體,發現其死因系遭受重擊後造成胸膛與肺髒出血,并取下胃部等切片送刑事局化驗,了解胃部是否有毒物或藥物反應,作為偵辦參考。

     報紙上寫着: 台鐵工會及工務單位指出,火車出軌時沖力之大,沒有人能控制沖出第幾節車廂,如果要預謀,李雙全就不可能停留在隻差一點就出軌的第五節車廂,應該要先到最後一節車廂才合理。

     報紙上寫着: 陳氏紅琛遺體體内驗出罕見的毒物反應…… 他們說,調閱當天知本火車站票閘口的監視錄影器,并未看見他持票進入月台的畫面。

    那似乎暗示,他其實事發當時并不在車廂内,而是,像鬼魂一般,像此刻這樣曝白剪影孤獨一人地站在鐵道旁,拿出釘拔或大老虎鉗,在無聲(哦不,海濤聲如神躁煩地搖晃着他的大篩漏;風把林子裡的枯葉們吹得漫天飛舞的飒飒聲響)的夢境裡,他坐在枕木和那些卵石上,專注地卸着一枚鉚釘…… 他憤怒地想:那時我待在那輛即将出事的、疾駛中的火車車廂内啊。

    也就是說,他和死去的女人一起被裹覆在死神的黑色羽翼之中。

    為何他必須去想象、描述一個自己并不在場的場景? 那時他坐在妻子的身旁,火車輕輕搖晃着,像一場無休無止卻溫柔疲憊的性愛節奏。

    睡着了,事情仍在進行,她的紅色紗袖搔癢地,若有若無地貼在他的手臂,他想:我這就要離開你了。

    他站起身,女人的手爪不安地撈抓了他的褲側一把,但并未真正使勁,他一站起,女人的手便松開了…… 那就是後來脫軌翻覆,傷亡最嚴重的第七車廂。

     他沒看女人的眼睛,低聲說:我去抽根煙。

     他說:我把報紙忘在剛剛的座位了。

     他穿過那窄窄的,座椅間常橫叉出睡着之人的一隻胳膊或跷起的二郎腿的甬道。

    逆着光,綠色的防水橡皮地墊。

    她們和我們活在一個完全不同時間計數的世界裡。

     他是一個偏僻小鎮的鐵道車站票務員。

     她是一個合法的、在跨國人口交易網絡中,以相當價格買回來的越南新娘。

     他或許是在一大本眼花缭亂、争奇鬥豔的商品型錄中挑中了她。

    他之前死去的妻子也是從一堆巧笑倩兮的濃妝照中挑選出來。

    說實話,他有時會恍神忘了她們的名字。

     女人曾對他說,有一天她若死了(所以她其實預知死亡記事地順從了自己是一隻郵購買來,有一天會像那些無品質保證、随時故障報廢的吸塵器、烤箱、按摩組、數字相機……一樣快速汰換?),請他不要再找那婚姻中介公司的吸血鬼,直接找她父親,她後面還有五六個姿色不相上下的妹妹…… 仍舊是在那個午後,那個虛實不分、海岸邊的鐵道旁,有人在他的腦袋裡keyin: 穿着怪異、綽号“五星上将”的高德勝,在台北市萬華區拉皮條為生;昨天他向小他卅歲的妻子宋麗萍索讨賣淫所得被拒,便從嬰兒車抽出水果刀,當着一歲多女兒的面連刺妻子四刀,緻她傷重死亡。

     高德勝随後再推着嬰兒車回住宿的賓館洗血衣,企圖湮滅證據。

    警方據報不久便逮到高…… 高德勝(五十五歲)和結婚兩年多的妻子宋麗萍(廿五歲),是别人眼中奇特的老少配,宋女負責“站壁”(流莺)賣淫,高則在外把風,兩人行徑誇張。

    高嗜愛穿色彩鮮豔的西裝禮服,上頭鑲着“五顆星”,每天穿着不同色系的“五星上将服”和太太推着嬰兒車散步,成為地區奇景。

     昨天淩晨零時卅分,台北市警萬華分局接獲民衆報案指雅江街有夫妻抱着嬰兒在争吵,警方趕到現場時,宋麗萍已經倒卧血泊之中。

    宋女被送台大醫院急救,但因左胸被刺兩刀傷及肺髒,淩晨二點十分不治。

     警方表示,宋麗萍胸腹部被剌四刀,高還“橫切”她左胸,是緻命原因。

     目擊者表示,“五星上将”昨天淩晨穿着一襲黑衣、推着嬰兒車到雅江街找妻子,向妻子高喊:“你今天做多少?錢要交出來!”兩人因此發生争吵。

    當時宋女還把女兒抱起,沒想到他卻從嬰兒車抽刀殺人。

     (記者王宏舜) 他的腦袋裡繼續跑馬燈,像有一個瘋狂鋼琴師在那密室要用骨節突起的手指敲擊着黑白琴鍵。

    這個高德勝,是社會局列管的街友,文化大學肄業,言談中不時引用成語,有時還秀英文。

    或有社工人員欲輔導小妻子宋女,宋女卻堅定表示:是神明旨意要她嫁給高,且夫妻兩人不想“轉業”。

    更古怪的是,如果宋女生意不好,高就到派出所檢舉其他流莺賣淫,可能是認為隻要檢舉一個,他太太就多了一個“接客的機會”…… 又一個殺妻者。

    他想。

     黨項人後裔。

     終于走到鐵軌旁,他蹲下,撫摸着那在日照曝曬下發燙的金屬,像撫摸着某一隻沉睡的古代巨獸光滑堅硬的脊梁骨。

    他忍不住拿出原本扣在皮帶側的大扳手,像小學生敲擊音叉作聲紋實驗那樣敲打着鐵軌,沒有從遠方傳遞來的輕微震動,楔形鋼條兩側被紅鏽包覆,朝上側承受火車長期碾壓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