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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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布面和襪子全吸飽了鐵軌枕木間的泥水,那發出的唧唧聲響竟就是這空谷唯一的聲音。

    你父親當時和我談了很長一段關于鐵路這件事的什麼。

    但當時他說的那些鐵路什麼的,實在距我的真實世界太遙遠了,所以他究竟說了什麼,我也都不記得了。

    我隻記得,我趁一段他沉默下來隻專注走在鐵軌上的空白時光,問了他究竟那時在‘那裡面’他們有沒有對他動什麼殘酷的戕害肉體之刑(我還不敢問他關于那個人面瘡老人的事)? “你父親當時并沒有回答我。

    他隻是有點時空混亂地告訴我:當年他和你祖父、他後母,還有鐵路勘查隊的那一隊人,從西北,沿陝、甘、青邊界進入高原,最後攀過喜馬拉雅山逃亡至尼泊爾,在那冰雪封山的空谷中,曾被全部的人遺棄,當時他有一段也許是瀕死幻覺的奇遇,他遇見了一群‘有神奇能力和動物面貌’的人。

    他至今仍不知那群人是會用幻術的藏秘喇嘛,或是一群外星人?甚至是那些攀嶽攻頂卻不幸山難的鬼魂?總之那之後他得到了神秘的能力(他們在他身上動了手腳):他可以把肉體上的施虐、暴力和痛苦移轉成另一種形式的能量,緩解并釋放掉。

    他也可以将别人靈魂形式上的痛苦吸附到自己身上(也就是他有替人治病的特異功能)。

    他甚至可以用咒術殺人,并且折磨死去的仇家之鬼魂。

     “在我的内心,一直到現在,似乎我和你父親兩個人走在那一片印象派畫面裡的路程,始終沒有結束,我們仍一前一後踩在那兩條筆直朝前沒有盡頭的鐵軌上走着。

    不過,那天晚上,在那個屋子裡,發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對了,我之前曾和你說過,你父親曾在一次夜行火車途中,和一位秘密來台灣旅行的日本老人進行了一次同等高度心靈者的對談,我曾說那位日本老人可能是川端康成。

    但是,許多年後我讀了另一本時光遷延才翻譯成中文的日本小說,又懷疑那天晚上,你父親遇見的那個老人,可能不是川端康成,而是更早過世的夏目漱石先生…… “因為我在那本小說(《心鏡》)裡讀到一個段落,簡直就像那個晚上發生在你父親、我、那對母女的房子裡,像噩夢一樣的場面哪: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景象時,還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以前我都是向着西邊睡覺的,但是那天晚上突然面向東方睡着了。

    這也許有着某種因緣吧。

    後來我被從西方吹來的寒風弄醒了,一看之下,我發現K和我房間中間的紙門就像那天晚上那樣地開着,但不同的是沒有看到K的黑影站在那裡,我好像受到某種暗示般的用手肘支撐着床起身,并偷偷地瞧着K的房間,我看到油燈仍然黯淡地亮着光,被和褥子都鋪得好好的,隻是鋪在上面的棉被好像又被掀起來般,下方對疊着,而K趴在上面。

     我就喊他一聲,但是沒有回答,我又問K發生了什麼事,但是K仍然沒有反應。

     我馬上起身到他的寝室前,以黯淡的燈光來照看他房間裡的情形。

     這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從他那兒聽到他戀愛的自白時的那種感覺。

    當我再看一眼他房裡的情形時,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動的能力。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風掃過般的橫過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錯了。

    我可以感覺這一道黑光穿過了我的未來,在這一瞬間籠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開始發抖…… “我不确定是小說家移形換位地更動了重要的細節,或是你父親在把這段故事講給旅途中的陌生異國人聽時,把事情的真相隐蔽變造了。

    似乎他便是那小說裡的K,後來自殺了。

    那個被背叛的地獄景觀震懾籠罩的不幸之人自然就是我。

    但是那天晚上,真實的狀況和小說中寫的略有出入(其他的部分,包括我的心境,簡直像重回眼前),你父親并未自殺(否則也沒有你了),他确實趴伏在棉被上,在那暗黑中卻把事物看得無比清楚的畫框裡确實亦看到閃閃發光的暗色血液以他軀體為中心而漫流出來。

    但你父親并不是死了。

    我直到下一瞬發生的事件才确定這點。

    那時我并不敢走進他屋裡,但我發現在他的五鬥櫃角落後面有一個老鼠模樣的生物在探頭探腦騷動着。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雞蛋大小的小人兒。

    是那個老頭!那個人面瘡!它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臉色慘白,手捂着嘴,發出如嬰兒嗷哭的尖細喊叫:‘他竟真的把我割掉了!’那一切發生在間不容發的一瞬,那個人面瘡小老頭邊哭叫着(‘他把我割掉了!’‘他把我割掉了!’)邊朝我呆站着的門口這邊拔足狂奔,當它跑到我腳邊時,我不知是出于恐懼或想把這一切傾倒妄幻之事結束的疲憊,也許是本能膽小怕它把太太她們吵醒,我彎下腰一撈,把它握在掌裡,然後往嘴裡一塞,吞了下去。

     “你應該可以猜想這個故事的大緻輪廓了:你父親膝蓋上那個人面瘡,那張老人的臉,就是現在你面前的,我的長相。

    吞下那小老頭兒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你父親一直是愛着我的。

    他把當時的我,所有未來的恐怖、黑暗、蝕心之痛、荒暴不成人形的時間苦刑,全孵養在自己的膝蓋上。

    是我巧費心機逼他把我切掉的。

     “你父親在這件事後沒多久,就收到他申請小學的回複,隻身前往台東那個小漁村。

    而我也就和那小姐成婚,她也就是我後來的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