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

關燈
是跟随你父親,夜夜在這灰撲撲城市的腥臭靡麗角落,和各式各樣的女人暗影進行性冒險;另一邊則是,我和那對母女近乎童話的靜好歲月,不要被你父親侵入、改變。

     “我開始用一種憂心忡忡的态度,在每天的早餐時刻(你父親都不在場),隐晦含糊地對那對母女聊起你父親,我刻意造成一種陰暗的印象,但沒有具體事證:我這位朋友,因為某種扭曲的遭遇,正逐漸朝向一個暗不見光,比地獄還悲慘的所在一個梯階一個梯階地走下去了(某部分來說,我還真誤打誤撞地說對了!)。

    我動用的話語分崩離析而互不相關,但都是那個年代令人毛發豎立的妖魔意象:麻風病、馬克思主義信徒、同性戀、美國大兵和台灣妓女生的雜種、血友病家族遺傳者、一貫道信徒、豎仔…… “但我沒想到如此一來反而激起了那位小姐的‘殉道者谵妄症候群’(那時我尚未曾見識過年輕女孩純真外表下如此巨大的歇斯底裡性能量),她瞞着我和她母親,開始跳過我,自己敲門送點心到你父親的房間。

    我不知道在那些我不在場的時刻,她是如何期期艾艾地引起你父親的注意,兩人開始找話題,或你父親如何在一種心思仍被那人面瘡老人占據的恍神狀況如何心不在焉搭話卻讓她發現我從前說的全是翻印、剽竊及二手笑話。

    我自然感受到她對我的态度慢慢變得冷淡,并且在那種痛苦中像困在黑暗地窖找不到一張可以判斷逃脫路線的地圖。

    有一天早餐時,那小姐突然秘密地對我說:‘我和那個老人談過話了。

    ’ “一開始我沒意會過來,等我理解她話中含義時,那個痛苦真像躲在叢林的逃兵被用火焰噴射器的硫黃烈焰從四面八方灼燒。

    他讓她看了那東西。

    他們是在什麼樣的光景下做這件事哪?裸裎相見?他脫去長褲隻着内褲?而且她還和那東西交談哪!它是不是個會說各種淫詞蕩語讓女孩臉紅卻又眼神發亮的色老頭?她有沒有吃吃笑着喂那老頭吃香蕉?啊,真是猥亵!真是惡心!但我注意到小姐的臉已被一種我陌生的,她從前不曾有過的陰暗殘忍神情所占據(她已失去純真了!)。

    那一刻我心底發出痛苦的歡呼:她在嫉妒!像我一樣地嫉妒你父親膝蓋上的那個老人形貌的膿瘡。

     “我當時腦海裡騰轉着至少十來種‘解決’這個困局的手段:我考慮過再到那些黑機關去密告你父親,讓他們把他‘關回去’;或者把這件事攤開來和那位母親談,如果她不信,我可以說服她在某一個深夜開鎖進入你父親的卧房(我大約知道他熟睡的時辰),讓她看看她女兒将和他腿上這個醜陋的怪物同床共眠;也許,我可以順着小姐迷失心智的狂亂嫉妒情感,暗示她、操控她、催眠她,把你父親膝蓋上那個老人臉孔裡鼓漲的膿血全擠光,把那怪物壓扁成一張人皮!也許那時我就展現了後來我這一輩子與人肉搏、巧費心機、在困境突圍,以及冷靜判斷出快手置對方于死地的心智天賦(你父親或會說那是心靈的低下形式)。

    說實話你父親真的忽視且浪費了我這樣的天賦,他視而不見,像一個昏君把他身邊一個絕世美人棄置在冷宮,讓能斬敵首上千的骁勇将領幫他倒溺壺,謀國之臣穿彩衣畫花臉在宴席上逗樂。

    但我實在太愛他了。

    在他還沒抽出匕首把靴底踩在地面背光連接處割斷之前,我還是他的倒影。

    我還是得卯合他那些高級心靈形式的調調!我把所有可能性在心裡跑了一輪,最後決定釆取會博得他以正眼,以最基本敬意的方式(也就是男子漢的高貴方式)行動。

     “第二天,我趁你父親和小姐都出門後,在那個昏暗晨光的房子裡,正式向那個母親提親,懇請她允許我和小姐成婚。

    那母親先是露出頗驚訝的态度,她用一種‘現在戰局不是尚未底定嗎’的狐疑眼神看着我,但不多久她就答應我了。

    ‘這樣也好。

    ’她隻這樣簡短地下結論。

    我急切地要求她定出婚禮的日期、她要求的條件,甚至男女雙方邀請賓客的大緻名單。

     “那天下午,你父親邀請我陪他出遊。

    這讓我頗為驚異,那幾乎是在他從‘被放出來’後,就停止的和我之間的一種親密活動。

    我猜臆着難道他知道了我的行動,而他要讓我知道他知道了?我說過你父親是個‘通人’,但我原以為他至少會遲幾天才知道。

    那天我們換搭了兩種不同軌制的火車,到一個相當遠的幽僻山區裡。

    你父親告訴我那一帶鐵道沿線曾是台灣煤礦的重要産區,礦坑像蟻穴密密麻麻鑿穿進我們眼前這些山峰的内裡,隻是那些礦坑都廢棄了。

    而且這一帶是當年國民黨清鄉時,殺光了幾個與匪諜案株連的村子裡男女老幼的怨靈之地。

     “那個午後,我和你父親沿着那運煤鐵道慢慢走着,四周的景象全變成一種晃動旋轉的綠光,那種波光水影的印象也出現在你父親臉上。

    那是一種長期孤獨地和神秘事物打交道者的神情。

    我整個人又充滿了女性化的幸福的情感,我們之間簡短的對話都帶着一種笑意。

    似乎過去這一段時間發生的這一切不過是幻夢一場。

    那時我真的從身體到心靈都處于一種匍匐馴順的狀态。

    似乎隻要你父親開口說:我向那母女求婚的事是開玩笑的吧?我一定會說:是啊,我回去就告訴她們那個玩笑已經取消…… “但你父親什麼也沒說。

    我們像走在一個核爆過後世界就隻剩下這兩個男人的寂靜場景裡,我的膠